掌握不到足夠的訊息而妄斷是危險的,不經(jīng)思考而盲從他人的意見是愚蠢的,可是社會的運轉(zhuǎn)與生活的恒常有時卻不得不依靠這種盲從和妄斷。你要是生病去看大夫,找一個別人介紹的外科圣手,你怎能知道他就是外科中的圣手呢?你有機會去先檢驗一下他的本事嗎?你有足夠的專業(yè)知識去評價他過往的表現(xiàn)嗎?世界如此復雜,每個部件彼此依賴,我們所有人都不能不倚靠別人的專業(yè)意見。這種信賴固然是人和人之間的關(guān)系,但它更是對一套系統(tǒng)的信任。
我們都說季羨林先生是大師,那是因為我們相信傳媒。傳媒都把季先生尊為大師,因為那是學界的共識。學界之所以有這種共識,是因為專研東方學的那個小圈子都很佩服季先生立下的榜樣與他留下來的學術(shù)遺產(chǎn)。并不是東方學圈子里的人都很高尚誠實,而是整個學術(shù)界自有一套規(guī)則體制,自有一套評價彼此成就的原則。大家信的不是個人,是這一套系統(tǒng)。我們相信一個人取得博士學位,就證明了他有獨立研究的能力;做了教授,就有指導學生的資格;在一級學術(shù)刊物上發(fā)表論文,就表示他的水準達到最高標準。
如果他的論著廣受引述,行內(nèi)人不能不讀不能不重視,那一定是他做出了非常重要的貢獻。于是一般人都會覺得一個哈佛回來的博士就算不是太厲害,也不可能太差;一位海德堡大學的教授就算不是名家,也不至于太過濫竽充數(shù);一本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的論著不一定是佳著,但也絕不會是左抄右抄的叁流雜燴。
然而,我們今天有誰能夠保證一個中國重點大學博士的資格,一部大學出版社出品的水準呢?國家最高學術(shù)機構(gòu)的成員可以涉嫌抄襲,重點大學的教授可以錯把英文里的“蔣介石”譯作“常凱申”,一級學刊可以收款刊登投稿論文;博士生更可以從不上課,連論文都由他人代筆。當這一切都可以發(fā)生,中國學術(shù)領(lǐng)域的信任鏈條也就完了。前一陣子,學術(shù)打假專家方舟子先生揭發(fā)全國最年輕市長周森峰在清華上學時有抄襲論文之嫌,周先生對此仍無響應,卻有網(wǎng)友先替他著急了,叫大家 “想想清華的學生壓力有多重?不抄襲根本就應付不過來。何必拿這點事小題大作”!我不敢相信抄襲是清華學生的普遍行為,但這位網(wǎng)友的意見卻讓人憂慮,假如每個人都像他這么想,那么清華的招牌還有甚么意義呢?
為甚么季羨林先生被稱作最后的大師?因為他是上個時代的產(chǎn)物,一個學界仍有信譽可言的時代,因為他的成就被國際學界承認,而不只是我們今天這個混沌昏暗的江湖自娛自樂的結(jié)果。
所以,我擔心的問題還不是中國出不出得了大師,而是就算真有,我們也不知道他的存在。說一個人是大師,誰說了算呢?我們誰都信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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