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門大街改造前,崇文區(qū)主管領導找到張毓雋征求意見。張毓雋問他,想要文化還是想要商業(yè)。領導說,都想要。這個北京爺們兒立馬回了一句:“那您別找我了,我只要文化。”
“甭提前門,毀完了東城毀崇文,現(xiàn)在我不認這個北京了!”49歲的張毓雋坐在一張50塊錢淘來的老板凳上,手里把玩著幾顆羊拐,背靠著一輛1912年出廠的羚羊牌28型自行車。
張毓雋本是手藝人,以捏老北京的門樓和泥人而聞名。如今,他躋身文化保護圈,成了京城唯一一家胡同主題博物館——胡同張民俗藝術博物館的館長。
博物館的扛鼎之作,是一條百米長的上世紀30年代老北京微縮景觀,景觀內(nèi)200余家四九城的老字號店鋪,800余個五行八作的人物形象,都由張毓雋一手完成。
“一連串的刺激啊!”張毓雋這樣解釋自己創(chuàng)辦博物館的初衷。
上世紀80年代末,張毓雋的南城老家在推土機的咆哮中轟然倒塌,取而代之的是一間位于13層樓上的兩居室。
一開始住高層,張毓雋還挺樂呵,因為一眼就能瞅見天壇的祈年殿。沒過幾年他卻發(fā)現(xiàn),再望出去時,祈年殿被各種各樣的高樓擋住了。
張毓雋“深受刺激”,開始沒日沒夜地拍攝北京胡同的照片,可“有時候快門還沒按下,老房子就倒了”。
“一城北京,半城胡同,胡同沒了,北京還能在嗎?”打那時起,張毓雋動了制作胡同景觀,建立胡同博物館的念頭。
此后的6年間,張毓雋一頭扎進了胡同里。殘損的老磚、脫落的墻皮、風蝕的木頭,都成了他的創(chuàng)作靈感,有時候,一天要到同一條胡同去上好幾趟。
“你不是來過了嗎,怎么又來了?”常有胡同里的老人好奇地問。“這清晨、正午、黃昏,光線不一樣,胡同也長得不一樣呀!”張毓雋樂呵呵地回答。
由于工作太過投入,張毓雋出門常常忘脫工裝,光是被警察誤認為盲流審問就有過好幾回。第一回被逮,老張跟人家較勁了老半天,“我可一堂堂老北京啊!”后來,張毓雋便學乖了,主動遞上身份證,能放他回家創(chuàng)作便罷。
據(jù)朋友回憶,投身景觀創(chuàng)作之前,張毓雋儀表堂堂,滿頭黑發(fā),是有名的美男子,但區(qū)區(qū)幾年光景,他已是滿頭白發(fā)。
比創(chuàng)作更加艱難的是尋找各方支持。在接連遭到東西崇宣四區(qū)主管文化的負責人的婉言拒絕之后,直到2008年5月,這所私人博物館才終于在盧溝橋的宛平城里找到了容身之地。
為了讓這座西五環(huán)上的“北京城”更有味兒,張毓雋在博物館里搭起了戲臺,賣起了炸醬面,還特意用鐵棍翹起了十幾塊青磚,填上了黃土。在黃土區(qū)里,玩兒的是拍三角、耍羊拐、推鐵環(huán),要的就是還原“晴天一層沙、雨天一層泥”的胡同味道。
這樣的京味著實讓博物館有了不少擁躉。10塊錢的門票,有非要交50塊的。有在留言簿上表示“王府井是蒙人,這才是北京城”的。還有一個60多歲的老頭兒,在博物館里看了3小時,沒說話,扭臉走了。兩天后,老頭抱來個收藏多年的八寶罐,捐給了博物館。
然而,在博物館開張后的兩年半里,張毓雋感受到的漠視遠比珍重多。
大多數(shù)游客總是先探頭問問“要錢嗎”,一聽收費扭臉就走。今年中秋節(jié),宛平城來了7萬人,但真邁步進博物館的,就倆10歲出頭的小孩兒。
“建筑是北京城的根,文化是北京城的魂,這兩樣兒沒了,北京城也就沒了。”張毓雋常常站在店門口,看著人流如織,默默感嘆。
3年來,為了維持博物館運營,張毓雋幾乎賠上了自己的全部家財,就連老丈人的退休工資都要分他一半用來發(fā)工資。
據(jù)說,曾有家文化雜志要以“胡同張的典雅生活”為主題做一期家庭專訪,還預留出了5頁的版面。張毓雋沒轍,拍了一張家庭照片給雜志社。編輯一看就傻眼了:40平方米出頭的老房子里,廚房里的櫥柜是白瓷磚糊上的,家具是丈母娘家淘汰下來的,就連墻壁都已脫皮見灰。
截至上個月,胡同張博物館已經(jīng)虧損了十幾萬元,工作人員也從13個變成了1個;為了省錢,博物館夏天不開空調(diào),冬天不接暖氣,沒客人的時候,張毓雋就把上下兩層樓的燈都滅了。
唯一的例外是有外國客人組團來的時候,怕“丟中國人的臉”,張毓雋才會打開空調(diào),盛情招待,只是,從今年開始,京戲節(jié)目被迫取消,炸醬面也不再供應。
年底,博物館與商業(yè)街的合同將到期,如果到那時張毓雋還沒有找到贊助方,博物館將被迫關閉,而館內(nèi)的百米北京老街也將被拆斷、裝箱,搬上卡車,送進偏遠農(nóng)村的廉價倉庫里。
在陰冷黑暗的博物館里,張毓雋早早穿上了過冬的毛衣。坐在二層的八仙桌旁,他不時用手機的微光照著墻上梁思成先生的遺像,怔怔地發(fā)呆,低聲叨念著:“老北京啊!越來越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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