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其香《嘉陵江上》 1947 年 紙本 設色。
繼去年底“館藏國立北平藝專精品陳列”之“西畫部分”結束之后,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再次展出“國畫部分”,試圖完成一次完整的敘事,以一所美術院校為單位,對中國近代美術史進行重探。
“西畫部分”展出了兩件李叔同的作品,十分罕見,據(jù)說是目前僅有的發(fā)現(xiàn)。給文化界帶來驚喜之余,也給“國畫部分”的展覽做了一個引子。這位日后以佛學造詣為人們所銘記的大師,精通詩詞、書法、篆刻等傳統(tǒng)藝術,不缺古風與禪意;他曾求學于東京美術學校,當時學的就是油畫,他也是西洋音樂的推廣者,一曲《送別》流傳至今。那一代文人,身處中國文化與西洋文化相遇的十字路口,那股子飄搖之中的淡定、對撞之下的選擇,都在他的身上,自然也落到他筆下。
展覽到了“國畫部分”,這條歷史線索更加清晰。同樣是筆墨紙硯、宣紙與卷軸之間,一些畫作的古意明顯更濃,陳師曾的《師曾題寫白石詞意》、姚茫父的《秋山紅樹圖》、余紹宋的《花卉四屏》以及湯定之的《松》軸,都是山水花鳥的規(guī)矩之作,不僅仿效明清,還進一步上溯宋元畫學,并且吸納海派文化金石之風(以吳昌碩為代表)的營養(yǎng)。另一些展出作品,開始畫古人所未畫,具有初步的現(xiàn)代主義痕跡,鄭錦的《狐貍》、徐悲鴻的《三雞圖》、葉淺予的《成都風光》、李樺的《天橋人物》,別有一番生動與樂趣,技法上亦有西洋繪畫的影響,尤其是寫實主義。《狐貍》一畫中的邊緣勾勒和對倒影的處理,明顯是舶來的語言——和李叔同一樣,鄭錦也曾赴日本留學,他也是北京美術學校(北平藝專成立時的校名)的創(chuàng)始校長,在教育方法和課程設置上,他最初都借鑒了日本京都美術學校的經(jīng)驗。
值得注意的是,古意與西風的區(qū)別,不能完全以年代先后來劃線。整個國畫現(xiàn)代化的過程,并非一個清晰的時間斷面,而是一次持續(xù)的、交叉往復的動態(tài)過程。比如,展出的李苦禪、李可染作品作于 20 世紀三四十年代,在歷經(jīng)“ 五四”新文化運動等“反傳統(tǒng)”思潮洗禮之后,他們筆墨間的工整與奔放,依然可以在前輩那里找到共鳴,而沐浴西風的鄭錦的畫,作于 20 年代,時間更早,文化態(tài)度似還更趨開放;如今備受資本市場青睞的張大千,30 年代還在模仿石濤,極為傳神,40 年代就在敦煌壁畫的影響下,在西畫之外發(fā)展出極富個性的中國畫風。
在北平藝專的案例中,中國畫的彷徨與守衛(wèi),成為一個顯性問題,有時甚至表現(xiàn)為畫家之間的直接沖突。其中最著名的例子便是徐悲鴻。
1946 年,徐悲鴻受命成為北平藝專校長,大力推行寫實主義新國畫。他一反學古知新的國畫傳承,執(zhí)行西畫的教學辦法,很快招致藝術上的異見。就任一年后,國畫組三位教員秦仲文、陳緣督、李智超發(fā)出公開信,以停課來抗議他的改革。他們指出,國畫組招收學生太少、授課時間太少、教員聘任失察,教學方法不得當,“先生以校長名義,分致同仁一函,令某人專教樹某人專教花,此等教學方法,若師之于初學未為不可,今施之于全國藝術最高學府最高年數(shù)之學生,致令教者與學者啼笑皆非,不獨對學生程度估價過低,亦頗辱教師尊嚴?!毙毂檶懳恼路瘩g,并舉辦記者招待會,否認對其招生與授課的指責,并主要在藝術審美上為自己辯護:“建立新中國畫,既非改良,亦非中西合璧,僅直接師法造化而已。但所謂造化為師者,非一空言,即能兌現(xiàn),而誣注重素描便會像郎世寧或日本畫者,乃是一套模仿古人之成見?!贝舜握褂[中的李樺、葉淺予、宗其香都是徐悲鴻當時看重的新興畫家,給國畫帶來了新風氣。
早在“五四”時期,徐悲鴻就曾提過“中國畫衰敗論”,他反對一味臨摹古人的“八股畫”,主張對國畫進行寫實主義改良。他是留洋日本、法國的海歸派,有充分自覺的現(xiàn)代意識。而他的反對者,也非固步自封的老頑固,他們的訴求是“將國畫與西畫平均”,各留各的血脈。在徐悲鴻之前,北平藝專的藝術風格盡管以保守為主,但國畫與西畫也早有融合與摩擦,只是從未激化——西洋文化的駕到,早就成了中國文化界的必答題之一?!妒澜缛請蟆?、《北平時報》等報紙全程參與了這場社會事件,亦可見當時公共輿論的時代性。
爭論最終得到調(diào)停,逐漸平息。這應算是徐悲鴻的勝利。上海美專、杭州國立藝專、北平藝專成立之初就設立了國畫科,算是在西化潮流中頗有自我保持的意識,徐悲鴻在治校方針上的改良,一方面扭轉了國畫在北平藝專的藝術地位,另一方面也繼續(xù)維持著某種程度的中西平衡——雖未否定傳統(tǒng)價值,但方法論發(fā)生了根本性變化。自清末以降,到共和國成立,直到今天,由西方激化的中國現(xiàn)代性當然是一個大問題。被央美長期遺忘在庫房里的這些美術作品,像一份無言的證詞,外在的影響和內(nèi)生的抵抗,通過技法、題材、審美等美術形式,在故紙上留下了可見的張力。
據(jù)北平藝專的學生回憶,徐悲鴻曾經(jīng)舉著一本董其昌畫帖說:“這是沒有生命的作品,我對董其昌、王石谷等人的評價,至少是第三等,學生們都比他們畫得好?!毖巯?,北平藝專的展覽設在央美美術館四層,在體量碩大、寬闊的館內(nèi)空間,底下三層都被畢業(yè)生作品展占據(jù)(其中也有幾張書畫作品),老先生們被擠在四樓一角。這像極了一場新的“占領”,又像是學生們在和他們的老校長徐悲鴻遙相呼應。(文\吳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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