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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王征遭遇克孜爾壁畫

時間:2009-03-05 18:04:17 | 來源:藝術(shù)中國

采訪- 亓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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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下在空幽的山林里。

  傳說中的淚泉漸漸盈滿了,被雨滴彈撥成琴。王征躺在峽谷深處的洼地上,聽著這獨屬于他的奏鳴,看月亮,從被山谷裁成琵琶形的天空慵懶走過。星星眨啊眨的,像他面壁九年的石窟洞穴里那些菩薩、伎樂、比丘們慢慢活轉(zhuǎn)過來的眼睛……

  此地,正是公元五六世紀佛教鼎盛時高僧云集之處——龜茲國的屬地。龜茲(qiu ci),古時絲綢之路北端大國,現(xiàn)新疆拜城縣克孜爾鎮(zhèn)即在其境內(nèi)。遙遠的文明沉寂了,只留下那些開鑿在靜謐山林中的佛教石窟和那些洞穴深處、藏在斑駁墻壁上的絢麗壁畫,它們仿佛隔世的陳釀被深埋于此,千載萬世,等待著路遇的知音豪飲。

  九年,當畫家王征在面壁九年后將600余幅壁畫臨摹作品公布于眾,遠古文明的一脈香火,隨之復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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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異仙境

  克孜爾石窟群建于公元3世紀末~8世紀初,體現(xiàn)了古龜茲佛教壁畫藝術(shù)的成就。1961年,國家把敦煌莫高窟、故宮、克孜爾石窟等列為第一批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如今故宮與敦煌的研究已令舉世矚目,可是,“有幾個人知道克孜爾、龜茲?”

  1993年,王征22歲,剛剛在新疆師范大學美術(shù)系畢業(yè)的他,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情緒激動地問這個問題。那時他是肯定會升值的未來藝術(shù)家,主修國畫,且已畫出了些名堂,整個人的狀態(tài)反正就是牛哄哄的。

  他選擇的畢業(yè)去向是“新疆龜茲石窟研究所”,該所是一個身處大山從事古龜茲佛教洞窟藝術(shù)研究的群體,能夠主動到此,只有一個理由說得通:為了藝術(shù)。不過彼時他確實別無深意,只想為國畫探求一種新的技法,不曾預想,一個人的風骨筆墨全部就此革新。

  前往龜茲那天是8月某日,從烏魯木齊出發(fā),行程800余公里后,乘夜車走70公里到達克孜爾鄉(xiāng),再搭“驢的”終至研究所。分得一間十幾平米的土坯房做宿舍,整間屋子幾乎空無一物,只有從磚縫里長出的蘆葦招招搖搖地向他致敬......

  第二天早早起來,趕去大像窟。

從酷熱中一進石窟,周身冰爽。閉一下眼睛,再睜開,而后,他摸索著向前……那感覺很像是一種幻覺,好像忽然闖入一個奇異仙境,隨著對光線的適應,石窟內(nèi)的一切漸次而緩慢地延展于眼前。

  噢,這是主室,很寬敞,仿佛依稀聽見僧侶們誦經(jīng)的回響;哦,這是甬道,仿佛依稀可見信徒們從此走過時的布衣袖手……后室到了,一剎那,一種虔敬之感如醍醐灌頂令他周身一震——仰頭,后室的穹頂,是一整屏壁畫!

  該怎么形容呢?那一刻的感覺?

  仰望已足以使人眩暈,更何況,那壯美就在咫尺之距的頭頂!這世界已然不存在了,只有頭顱上方的這一塊星空蒼穹般的壁畫,佛祖身披瓔珞,腳踏蓮花,他彩帶善舞,他裙裾飄搖,他慈悲地望著這個面目疑惑神情沉醉的青年,似笑非笑,欲語還休……

  該怎么形容呢?那一刻的感覺?王征一直記得那個無法解釋的時刻,不,不,那不是宗教之惑,不是人神遭逢,那是美,在穿越遙遙時空后,與相知之人的邂逅!

  他長久地仰身凝視著,那壁畫的色彩近乎詭異,黑,黑得沉厚;白,白得濃釅;紅如凝血,藍如煙……千秋萬代的光陰塵土、人氣烽火、雨露霜風全都暈染在那如絲如縷的線條里,仿佛歷史在龜裂后凝固于此,古老文化與自然之手在這里講和,共同描畫了這斑駁也美、塵封也新的畫卷。

  他激動了,來回踱走,有點呼吸緊促,返回洞口,就像重回人間;點燃一支煙,深吸一口,讓心,緩緩地安靜下來……

  此后的兩天,他遍訪所有存有壁畫的石窟,巨大的洞壁上,眾生顛倒,諸神魅惑,宗教與藝術(shù)結(jié)合后的磅礴之美使他喜難自禁。第三天起,這個注定要臣服于美的青年,開始了面壁臨摹的生涯。

  曾經(jīng)要尋求一種新技法的想法,已經(jīng)忘卻了,此時的他,只是聽從內(nèi)心的沖動,仿佛臨摹是一個畫家的本能。

  而他并不知道,一種叫作修煉的人生境界,也同時君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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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意棲居

  龜茲文化兼容了中原、印度、波斯、埃及、希臘等各路文化,這使得克孜爾壁畫既展現(xiàn)了佛家思想的藝術(shù)境界,也涵蓋了當時社會的審美時尚,更升華了古代東西方文化的融合——臨摹壁畫必須是在具有宗教史、美術(shù)史、社會史、思想史等相關(guān)知識儲備的基礎上,對藝術(shù)總體把握后的藝術(shù)再現(xiàn)。

  往書包里塞上一個馕,把軍用水壺灌滿水,裝好紙筆,依次經(jīng)過梨園、杏園和蘋果園,然后穿過一片蘆葦,爬上房后的山梁……他向石窟走去。

  黑暗中,那些色塊在壁畫上跳躍著。這個時候,往往會是早晨8點多,可能會有一束光,剛巧湊過來,照在他的畫紙上......

  起初,選擇紙與底色頗費了一番周折,要知道層次本來就無限豐富的壁畫,在經(jīng)過千年的煙熏火燎、水漬塵垢后,呈現(xiàn)出更加紛繁深厚的視覺效果。很多色塊剝落了,整體看上去卻有種殘缺的和諧,那塊自然的傷痕要如何臨摹?很多畫面由于石窟坍塌,太陽每日西曬,本原的顏色微灰泛黃,那片千年日光的斑跡要用哪種色彩來調(diào)和?還有,歲月之手造就的玄遠微妙的色調(diào),又該如何去再現(xiàn)?

  土黃、白色、墨色……他一遍一遍把這些接近壁畫底色的色彩稀釋調(diào)和,再一遍一遍涂抹到宣紙或高麗紙上,一會兒揉碎了重來,一會兒聽憑另一種靈感的擺布……忽然,他看見了墨色在宣紙上的濃淡變化,是,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山水語言,他發(fā)現(xiàn)調(diào)和后的墨色所呈現(xiàn)出的豐富層次與鮮明線條,恰到好處地表達了壁畫在經(jīng)過年代沉淀后具有的視覺影像。對,就是墨底!那么,那些色彩呢?他擰著眉,貪婪地望著壁畫:千年熏染,菩薩的面孔依然白如凝脂,伎樂的衣飾依然艷若桃李,蓮花寶座依然呼之欲出……

  在龜茲界內(nèi),有很多顏色豐富的礦物質(zhì),壁畫上表現(xiàn)肌膚的白色就含有石膏、方解石、石英等成分,還有紅灰等色所呈現(xiàn)出的沉淀之感,也取自當?shù)氐纳呈_@是古人傳統(tǒng)的取色方法,習畫的他自然也知道這點。在把國畫色和水粉色進行再加工后,某些色彩已經(jīng)能與壁畫熨帖,但在質(zhì)感上總有微妙的差距,他決定,采集沙石,研磨成色。

  于是,便有了那些美妙的夜晚——

  多半是下著雨,房門大敞,雨聲清風穿堂而入;他半伏在石桌前(宿舍里的“桌椅”都是他從山里抱回的大石頭),左手輕按經(jīng)書史典,低聲吟誦,右手拿著石塊研磨沙石;喝一口濃茶,品半句古語,點起爐火為磨制好的顏料加溫,而后再為自己烤幾個胖土豆,聽雷轟隆隆響起,又慢慢滾過山脊……老梭羅在瓦爾登湖邊的快活也不過如此吧,一個文化人關(guān)于詩意棲居的所有遐想就是這些古寺清風、云垂星低的夜晚,研磨成屑的不只是那些彩色沙礫,更有一副現(xiàn)代人的精氣心神,漸漸的,靜虛通古,無所掛礙。

  最后,他將山水語言與自制顏料融合,創(chuàng)造性臨出98窟《降魔》、99窟《五乾達婆》等大量作品,曾有觀者以為那是整面剝落下的墻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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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重修行

  克孜爾石窟大都開鑿在懸崖上,內(nèi)徑大小不等,地面高低不平,臨摹壁畫時,有時要在搖搖晃晃的梯子上畫,低的地方只能蹲著甚至跪著,高的地方又需要站在高高搭起的架子上,如果壁畫在頂,就只有四腳朝天躺著畫了……

  最難臨摹的要數(shù)《五蘊輪回圖》,全新疆僅此一幅,壁畫上的人物氣韻生動,衣飾經(jīng)典,細致處如發(fā)絲般輕淺。而這幅畫是被畫在狹窄的甬道側(cè)壁上的,空間狹小,不可能鋪開了畫,只能一點一點地畫,而后拼接畫板,光是找比例關(guān)系、畫線稿他就花了兩個月的時間。

  畫完這幅壁畫,他忽然就累了,倒下頭去,整整睡了兩天。

  175窟《善愛乾達婆》說的是自恃音樂技能天下第一的乾達婆被佛感化的故事。雖然已經(jīng)熏黑,但他第一次看到這幅壁畫,還是被其飛動的運筆、深奧的佛法境界所驚,深看下去,竟"越看越多",他決定就住在洞窟(確切地說住在洞窟口),直到臨完為止——他住了半個月。

  那段日子,根本就是畫瘋了——沉在畫里,人,越走越遠,畫,越臨越近;只覺得畫中線條凌空舞動,壁中箜篌天音緲緲,物我兩忘,人神合一,今古共鳴!歷史、大藏經(jīng)、民國時期刊的影印版,一邊閱讀一邊吸收,再引入到壁畫臨摹中,此時的臨摹,早已不是意義單純的復制,是對古時風貌、龜茲樂舞與審美風尚的再現(xiàn);他,已不是他,是深諳無邊佛法的信徒、通曉古學的學者、道行深厚的隱士與技法精湛的畫家融而合一后的天才。不,不,他并不自知,也并無此求,他只是以美儲善,以古人的宗教情懷觀照今人的藝術(shù)追求……

  既是追求,總是苦的。洞窟陰冷,必須每隔一小時左右就要出去曬曬太陽,否則渾身關(guān)節(jié)就會隱隱作痛;餓了就咬一口馕,累了就到洞窟外躺在畫板上吸上幾支煙;常常臨著臨著突然累了,以往習畫的時候遇到類似情況總是停下來,但是在對壁畫的臨摹中,他發(fā)現(xiàn)了另一重境界:臨到累時,正是最大的考驗, 因為堅持下來,就是對古人當時虔敬心態(tài)的延伸。他說古人一定不是累了就歇了的,他們以宗教力量繪制壁畫;而對于他來說,就在那一刻,繼續(xù)的意義已不是繪畫本身,而徹底變成了——修行。

  是的,修行,西域的藝術(shù)圣地與他自己那顆澄明之心,使熱愛就此升華為修行:那是人格、技藝、思想靈魂的多重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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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眼相看

  后來的幾年,游客們常常看見一個渾身是土、形容單薄、斜叼著煙的怪異男子,躺在洞窟旁的土坡上曬太陽。他們朝他不可思議地笑,他也咧嘴朝他們笑。那些游人一驚,馬上收斂起笑容,立刻走掉。他就蹺起腿,揉揉冰涼的關(guān)節(jié),繼續(xù)曬他的大太陽,很像老子說的“眾人熙熙,如登春臺”。

  后期,他就是一個神游于龜茲石窟間的俠客,洞內(nèi)秉燭而畫,亦癡亦狂;洞外采集顏料,狀如拾荒。其時,在完成初步的臨摹后,對克孜爾壁畫與龜茲文化,他已經(jīng)進入到更深廣更成熟的研究角度,一方面他運用考古學類比的方法進行年代時期的甄別,一方面從繪畫的角度將殘缺的部分加以復制還原,并提出了“適度復原”的臨摹理論。在2001年第10期、2003年第1期《美術(shù)》雜志分別刊登了他17幅臨摹作品以及學術(shù)論文后,他九年面壁所取得的成果終被世人所知!2002年5月,31歲的王征結(jié)束九年面壁生涯回到新疆師范大學美術(shù)學院任教,并成為該學院中亞美術(shù)研究所的負責人,隨后,他申報的"新疆古代石窟美術(shù)風格技法研究"被列為全國藝術(shù)科學"十五"規(guī)劃國家級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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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這之后的王征呢?

  一直記得那個從克孜爾回烏魯木齊的晚上,當車進入烏魯木齊市區(qū)的時候,眼前的萬家燈火忽然令他激動得有些不知所措,龜茲的繁星與都市的霓虹交錯輝映,他問自己:這是哪兒?我,是誰?

  從荒寒之地回到現(xiàn)代文明,從古遠洞窟回到繁華都市,就在那一瞬間,他有點兒迷茫了——這個面容滄桑,身形消瘦,走路時低腰躬背的人,他是誰呢?

  午夜的電視里播著小人物周星馳,他聽到一句臺詞:這個人嘛,形容委瑣,看上去很不成功……他“撲哧”樂了——這不就是說我嗎?想起北京的朋友曾到龜茲看他,也被他的樣子嚇倒:“你咋這個樣子?在我們北京,都昂首挺胸快步走路,那才是成功的樣子……”黑暗里,他笑啊笑的,又咂摸著“成功”,成功,九年蝸居洞窟疏離城市文化,這個被商業(yè)社會拜為人生宗教生命巔峰的詞匯,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嗎……

  隨后,在與人交往的過程里,他逐漸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愚鈍,別人說話拐個小彎他就聽不出來了。最具喜劇效果的是,有一次一對“同仁”來到他的畫室,指指戳戳地“含蓄”地鄙夷他的畫一小時有余,等到他反應過來想反擊的時候二人已過足癮走人了。他有點兒生氣,而后,又憨憨地笑起來。

  大智若愚就是這樣的吧,在任何一個人面前,他都仿佛低入塵埃,“誰看到他都會自信頓生”。九年啊,他早已不再是那個狂傲少年,謙卑之心,悲憫之意,從千年宗教與書畫的陳釀里緩緩步出,他已盡洗濁氣浮躁,深藏若虛,重數(shù)守拙與無為的念珠。

  分別時,這個看上去挺顯老的年輕畫家,喝了幾杯米酒后不再那么木訥,他說自己屬狗,名字又清苦,注定要跑來跑去。課題結(jié)束之后,他要再啟畫筆,把對壁畫的感悟融入國畫,那時,這九年的壁立萬仞、溝壑胸襟是不是都將化為山水,歸彼洪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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