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峰
將藝術視為鏡子,是一個典型的歐洲觀念,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臘。然而,這個觀念背后蘊含的深刻意義,卻被哲學家從一開始就遮蔽了。柏拉圖從將藝術視為鏡子的觀念中,看到了藝術是現(xiàn)實的影子,從而形成了主導西方藝術理論的模仿說或者再現(xiàn)說。藝術與現(xiàn)實,看上去一樣而實際上不同,因為藝術只是制造現(xiàn)實的假象,目的是欺騙小孩和愚人,因此柏拉圖號召將藝術家從他的理想國中驅(qū)逐出去。這當然是柏拉圖的一廂情愿,沒有多少人拿它當真。文藝復興時期將藝術視為鏡子,突出的是藝術對現(xiàn)實的認識功能:藝術是對現(xiàn)實的真實反映。這種看法,一直影響到今天。然而,它從一開始就錯了。其實,只要任何一個用過鏡子的人稍微反省一下自己使用鏡子的經(jīng)驗,就能立即明白它的錯誤所在。
人為什么要用鏡子呢?當然是為了認識自己,而不是認識世界。我們舉著鏡子向內(nèi)照自己,而不是向外照世界。柏拉圖從一開始就將鏡子的方向顛倒了。那種將藝術視為轉動著鏡子映照周圍事物的看法,實在是荒唐可笑。只有瘋子和無聊透頂?shù)娜瞬艜e著鏡子到處照人。我們睜開眼睛就可以看見周圍世界,舉著鏡子映照世界簡直是多此一舉。如果藝術真是像鏡子那樣,是對現(xiàn)實的映照,那么它們就真的是毫無用處,完全可以將它們從理想國中驅(qū)逐出去。我們之所以需要鏡子和藝術,因為需要認識自己。
認識你自己,這是一句古希臘箴言,也是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的座右銘。人的目光天生向外,能夠看見外部世界,但無法看見自己,這就使得認識自己變得尤其困難。為了解決這個困難,人類發(fā)明了鏡子。當人最初通過反射看清自己的時候,可以想象他會有多么吃驚!傳說中美少年納西斯因為看見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而不能自拔,茶飯不思,最后憔悴而死。由此可見,習慣認識外物的眼睛,一旦認識了自我之后,是多么的狂喜!柏拉圖錯過了藝術作為鏡子這個隱喻背后的這層含義,是多么的可惜!也許由于柏拉圖是男性的緣故,不屑于使用鏡子,對于鏡子的作用沒有多少心得。他的老師蘇格拉底就嘲笑過那些成天涂脂抹粉的女人,認為那是騙人的小把戲。哲學要探究真相,不應該沉湎于假象之中。鏡子能夠幫助我們認識自己,但我們在鏡中看見的自己,是真實的自己嗎?
當我們將藝術視為鏡子的時候,強調(diào)的就是藝術對現(xiàn)實的忠實反映。如果我們將鏡子轉向自己,那么鏡像也就是自己的忠實反映了。柏拉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鏡中的映像跟現(xiàn)實是兩類截然不同的東西。兩千年后,拉康發(fā)現(xiàn)鏡中的自己,其實并不是真實的自己,而是自己的影像。嬰兒最初在鏡中辨認出自己的時候,實際上是將自己等同于一個他者。從這一刻起,人就是根據(jù)他者來不斷地建構自我。
當我們認識到像鏡子一樣的藝術,其作用并不是認識世界,而是認識自我的時候,內(nèi)心的狂喜何等地難以自制!但是,當我們認識到鏡中的自我并不是真實的自我之后,先前的狂喜就會煙消云散。如何才能認識自己呢?如果認識自己就像“對鏡貼花黃”那么簡單,它就不會成為一個哲學難題。
到這里,我們面臨了一個困境:將鏡面朝外,自然無法認識自己;將鏡面朝內(nèi),雖然能看見自己的映像,卻又無法得到真實的自己。沒有比這再讓人苦惱的了。讓我們來檢查一下,問題究竟出在哪里?緣何認識自己是如此艱難?盡管我們將鏡面轉向了自己,但并沒有改變認識自己的方式。也就是說,我們?nèi)匀幌裾J識世界一樣去認識自己,仍然將自己當作一個對象,當作一個他者。這就是問題的癥結所在。我們通過鏡子看到自己的影子,這個影子并不是自己,而是一個他者。
我們不能用認識他者的方法來認識自己,否則即使認識到了自己,也是一個他者。那么,是否還存在別的認識自己的途徑?20世紀的哲學觸及這個問題,為我們認識不可認識的自己提供了啟示。
海德格爾曾經(jīng)感嘆,關于存在的追問,最終得到的答案都是存在者。存在不能成為認識對象,只能自行顯示。由此,存在的意義永遠沒有顯現(xiàn)的窗口,因為一旦存在被言說,說出來的就是存在者。借用《道德經(jīng)》中的話來說,就是“道可道,非常道。”但是,人是一個特殊的存在者,人不僅存在著,而且還知道自己正在存在。我們可以將這種“知道”稱之為良知,它只指向自身,而不指向?qū)ο蟆S纱耍说拇嬖谠跓o需對象化的情況下能夠被人領會,這是存在的意義得以昭示的唯一窗口。梅洛-龐蒂所說的“身體感知”,波蘭尼所說的“默識認識”,杜夫海納所說的“前理解”,實際上都是指一種非對象化的領會方式。人只能在存在之中領會存在,傾聽存在,明白存在,而無法將存在作為一個超出時間之流的對象來打量。
在昭示存在的意義方面,藝術比哲學更優(yōu)越。盡管哲學家認識到哲學的目的是追尋“事物本身”,但用哲學的方法無法獲得“事物本身”,因為哲學總是反思性的。在反思的哲學中,事物總是第二次出場,是再現(xiàn)而不是呈現(xiàn)。藝術的魅力,就在于它通過制造某種場景,某種氛圍,讓事物于其中出場。《紅樓夢》并沒有分析林黛玉的性格,它只是讓林黛玉自行出場。當然,藝術也存在再現(xiàn)的成分,但是藝術最有魅力的地方,就在于它總能讓某種東西發(fā)生,一種甚至連藝術家自己都無法預測和控制的東西,一種海德格爾和阿多諾意義上的“真理”,杜夫海納意義上的“造化”,本雅明意義上的“靈光”。藝術之所以在認識無法認識的自己方面具有特殊的優(yōu)勢,原因就在于它能夠迂回地讓事物出場。藝術不說自己是什么,也不說自己不是什么,而是讓自己親臨現(xiàn)場。
由此,我們有了三種形式的藝術:一種是將鏡面朝外反映世界的藝術,一種是將鏡面朝內(nèi)反映自我的藝術,一種是舍棄鏡子親自登場的藝術。前兩種藝術都是再現(xiàn)型的藝術,只有后一種藝術才是呈現(xiàn)型的藝術。在機械復制技術高度發(fā)達的今天,只有那種讓事物出場的呈現(xiàn)型藝術,才能避免被機器取代的厄運。
如果藝術與鏡子之間真的存在如此密切的關系,那么對于熟諳鏡子的女性來說,似乎離藝術更近。男人多半會犯柏拉圖式的錯誤,將鏡子看作反映現(xiàn)實和控制現(xiàn)實的工具。用慣了鏡子的女人就不容易犯這種低級錯誤,鏡子成了認識自己的工具。無論男人還是女人,如果要往前再進一步,就必須拋棄對象化的思維方式,進入無鏡狀態(tài),任由自我與事物去交織,在非對象化的默識中領會存在的意義。在這方面,女性比男性也有優(yōu)勢,因為女性擅長含混但明白的感覺,而男性擅長清晰而確鑿的分析。比較起來說,女性比男性更容易進入非對象化的默識狀態(tài),因而女性的存在本身就顯得更有藝術性。我們選取20位當代中國女性藝術家,希望用她們的作品來展示當代女性藝術家生存與藝術的無鏡狀態(tài)。
雷雙的向日葵與其說是對向日葵的再現(xiàn),不如說是向日葵和雷雙疊加在一起的舞蹈。我尤其喜歡《日食葵》中的寓意。日食讓向日葵失去了方向,也失去了羈絆。無日可向的葵開始縱情起舞,有一種別樣的凄美。
與那些挖空心思尋找怪異題材的藝術家不同,閻平畫的是人生在世無法避免的日常瑣事和普通情感。但是,經(jīng)過閻平的畫筆,日常生活發(fā)生了變?nèi)荩兂闪松实慕豁懀娨獾臉氛隆i惼阶屓粘P苑懦隽斯饷ⅲq如禪師以平常心見證妙道。
劉虹的畫體現(xiàn)了反觀與展示的張力。她的人體常常以長發(fā)掩面,或者干脆以布蒙面,即使睜開了眼睛,也是失憶狀態(tài),或者讓位給鮮麗的唇。劉虹將心靈的窗戶緊閉或虛掩,讓身體登上舞臺,釋放情緒和夢想。
莫也既畫女人,也畫風景,有時候?qū)⒍忒B加在一起,隱喻女人與自然密不可分。當代生態(tài)女性主義反對男權中心主義的二元對立思維方式,主張人與自然應該平等相待,雜然相處。莫也的作品可以喚醒我們的生態(tài)意識。
姜杰喜歡以嬰兒和兒童為題材進行創(chuàng)作,這是母親藝術家最熟悉的題材。兩可的態(tài)度,讓姜杰的作品具有典型的當代特征。《從現(xiàn)在開始》隱喻自由隊秩序的顛覆,但卻是以游戲的態(tài)度和方式進行。《在》將嬰兒放大到讓人不適的尺寸,強化了“大”與“小”的觀念沖突。在姜杰的作品面前,既不能太當真,又不能不較真。兩可的態(tài)度中,有某種新的東西出場。姜杰喜歡以嬰兒和兒童為題材進行創(chuàng)作,這是母親藝術家最熟悉的題材。兩可的態(tài)度,讓姜杰的作品具有典型的當代特征。《從現(xiàn)在開始》隱喻自由隊秩序的顛覆,但卻是以游戲的態(tài)度和方式進行。《在》將嬰兒放大到讓人不適的尺寸,強化了“大”與“小”的觀念沖突。在姜杰的作品面前,既不能太當真,又不能不較真。兩可的態(tài)度中,有某種新的東西出場。
喻紅近來以樹脂、絲綢、紡織顏料等制作的綜合材料作品,從形式和內(nèi)容上凸現(xiàn)了當代生活的時尚特征。她的作品中既沒有對過去的追憶,也沒有對未來的期待,“只有現(xiàn)在”,如同歌德所言,“是我們的幸福。”這種現(xiàn)在感還向過去和未來彌漫,將它們都聚集到現(xiàn)在,就像我們在《天梯》和《春戀圖》中所看到的那樣。
楊帥的作品將我們帶回對過去的追憶之中,作品中有古風和靜氣,內(nèi)斂而自制。外界的宣泄與世故似乎與她毫無關聯(lián),她只自賞于自家花園里的花語仙境。
申玲的作品給我們展示了一個鮮花盛開的世界,既有怒放的激情,也有散淡、慵懶和幽默。申玲不僅成功地吸收了國畫的筆法,而且成功地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閑俗趣味當代化了。其實趣味本身無高低之分,只有真假之別。中國戲曲文化有尚俗的傾向,原因正在于真俗遠勝于假雅。張笑蕊也善于表達女性閑適生活,作品中的人物多為現(xiàn)代都市女性。她們生活在一種中間狀態(tài),既不宜拔高,而不宜惡搞。張笑蕊很好地把握住了中間尺度,成功地展示了當代都市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
向京的作品展示了毫無修飾的本我身體。我們在弗洛伊德的作品中可以見到這種本我身體,它與印象派的自我身體和古典主義的超我身體全然不同。不過,與弗洛伊德不同的是,向京作品中的身體的本我性,不是通過肉來表現(xiàn),而是通過皮來表現(xiàn)。就身體的本我性來說,向京表達得比弗洛伊德更加徹底,她沒有像弗洛伊德那樣,試圖通過粗糙化的處理,讓油膩的肉得以升華。黃鶯喜歡將女人與花鳥草蟲聯(lián)系起來,制造一種超現(xiàn)實的場景,去表達女性的美麗與輕盈。在有些作品中,黃鶯給人物貼上蝴蝶面具,以此來象征對美麗與飛翔的渴望。我們在黃鶯的作品中感受到的美,仿佛一觸即散,稍縱即逝,如同生命中無法承受之輕。
夏俊娜的作品塑造了一個美麗、童貞、高貴、充滿異域情調(diào)的世界。夏俊娜以一種近乎魔幻般的手法,將現(xiàn)實與夢幻、當代與古典、異域與家鄉(xiāng)、人與自然等矛盾因素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在一個毫無幻想的時代,夏俊娜講述著她的童話。
哈麗達作品中的異域情調(diào),既不是來自她的幻想,也不是對別的文化的模仿,而是她獨特的生活經(jīng)驗的表達。哈麗達用一種裝飾風格的語言,成功地展示了柯爾克孜女性的美,一種典雅、莊重而略帶憂傷的美。
萬曉笳筆下的女性,融合了古典與時尚。古典與時尚,本來是兩個矛盾的因素,但在萬曉笳的作品中,卻能相安無事。
康蕾致力于將油畫藝術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結合起來。發(fā)源于歐洲的油畫藝術,與歐洲文化有著密切的關系,如何用將它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聯(lián)系起來,形成中國式的油畫,是眾多油畫家試圖解決的難題。康蕾以中國戲劇人物為突破口,探討中國油畫的樣式。這種探討一方面將西方油畫中國化了,另一方面將中國文化當代化了。
郝麗的作品用一種相當直率的語言,訴說她的真實感受。這種質(zhì)樸令人感動,因為它能夠觸及生命的底線。
陳子君善于烘托氛圍,塑造意境。這些本來的中國畫的強項,被陳子君用到油畫中竟也恰到好處。
沈娜的作品色彩艷麗,形象奇譎,具有明顯的超現(xiàn)實波普風格。與老一代波普挪用媒體圖像不同,超現(xiàn)實波普制作新的圖像。鑒于沈娜的繪畫語言具有很強的表現(xiàn)力,她的作品比一般的波普或者卡通更有沖擊力,更有魔幻性。
趙楨的雕塑屬于典型的超現(xiàn)實主義波普。趙楨將人與動物結合起來,創(chuàng)造了一種都市新真實。對于超現(xiàn)實主義來說,虛構與事實具有同樣的價值,藝術不再反映現(xiàn)實,藝術本身就制造現(xiàn)實。
王春燕借助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的張力,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圖像形式。她挪用中國古代繪畫的圖像資源,將它置入計算機時代的網(wǎng)格之中,又將網(wǎng)格與傳統(tǒng)的十字繡花聯(lián)系起來,由此將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置入復雜的糾纏之中,讓傳統(tǒng)國畫和現(xiàn)代抽象獲得了新形式。
與科學不同,藝術沒有先進與落后的區(qū)別,只有徹底與半吊的不同。與一些青年藝術家急于尋找新的樣式不同,莫芷安心地畫她的寫實肖像。對于今天有良好訓練的青年藝術家來說,重要的問題已經(jīng)不是技術,而是寄托、理解、堅持。一個優(yōu)秀的藝術家不僅要有高超的技術,新穎的觀念,更重要的是要有果敢的決斷,堅強的意志。這是一種氣質(zhì)。有了這種藝術氣質(zhì),就能讓平凡的事物放出光芒。我們從莫芷的肖像畫中,能夠隱約見到這種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