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雅希:我記得你以前主要是畫寫意人物畫,你是什么時候轉向工筆畫的,當時你是怎么想的?
何家英:我以前確實一直在畫寫意,但是,我非常喜歡工筆。1980年,我從天津美術學院畢業(yè)的時候原準備考浙江美術學院工筆畫研究生,后來聽說我留校了,又因為各種原因就沒有去考。留校后.我還是一直在畫寫意.如《春城無處不飛花》。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畫了一幅《街道主任》,這是我第一張工筆人物創(chuàng)作。
郭雅希:那是哪一年?
何家英:1981年。
郭雅希:當時你怎么想到用工筆的手法畫這樣的主題呢?
何家英:當時受傷痕文學的影響,對有個性的人物發(fā)生了興趣,于是,我就選擇了這樣一個典型的、活生生的人物。
郭雅希:你的《街道主任》在80年代初剛剛創(chuàng)作出來時我就看到了,從這幅畫的人物形象的捕捉、塑造、選題以及深入的程度上來都是讓人叫絕的。而你選擇工筆來表現是你以為這個主題更適合用工筆表現嗎?
何家英:不完全是!其實,這與我上學時的一次經歷更有關系。記得.我去北京看“全國工筆畫學會”搞的一個展覽,很不理想,它給了我一個反面刺激,使我產生了將來一定要畫工筆畫的強烈愿望。我心想:以后我給你們畫畫工筆看看應該是什么樣的!我覺得工筆不應該是那個樣子!
郭雅希:從這幅畫得到的成功的反饋,一定為你今后畫工筆人物帶來了很大的自信,是不是從此你就專攻工筆畫了?
何家英:不,不是!盡管這幅耐受到了很多人的贊許,但是,我仍然很熱衷于寫意。我發(fā)現,通過畫這幅工筆畫豐富并充實了我在寫意上的表現力,,從此,我認識到寫意和工筆是絕對不能分的。我后來又畫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寫意。我專攻工筆是從創(chuàng)作《山地》和《十九秋》才開始的,但是,我也并沒有把工筆和寫意截然分開。
郭雅希:這兩幅工筆畫畫得很成功.也看得出你投人了很大的精力推敲、實驗和摸索,因為當時沒有像你這么畫的,就是說你的畫法是有開創(chuàng)性的。你在創(chuàng)作這兩幅畫時就是在實現你那次反面刺激后的“愿望”吧!
何家英:是!當時我只有二十四歲,我的繪畫能力還很不成熟,功力也很有限,但我心里有一個標準,我很清楚工筆應該畫到什么程度。可以說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十九秋》,就豆腐塊大的草圖我畫了一百多張,再大一些的有幾十張,更大一些的也有十幾張。《山地》的稿子也很多。要從現實中將一種具體的感覺得到一種完美的藝術升華再到最后完成一幅理想的工筆畫太艱難了,!
郭雅希:你的功夫沒有白下,好像這兩幅畫在第六屆全國美展中都獲得了優(yōu)秀獎,從此,何家英這個名字也叫響了。
何家英:功夫是沒有自下,可是我覺得最大的收獲不是名譽上的,而是藝術上。正是由于這兩幅畫的難度很大,所以完成后,在精神上、在技巧上都積淀了很多很多!
郭雅希:你的創(chuàng)作原則是什么?
何家英:面對現實,面對直觀感受,用心靈去捕捉、去挖掘一種富有詩意的境界。
郭雅希:你的工筆人物畫所表現的人物除了《山地》和《魂系馬嵬》之外好像都是女性,你為什么對表現女性這么感興趣?
何家英:主要我是從審美角度考慮的。女性是作為被審視、被欣賞的對象,日本美人畫也是同樣。現在由于商業(yè)上的沖擊,人們都在追求過于外在的甚至妖艷的東西。但足我不追求它,我認為人間最美好的東西就是樸實的內在美、人格美,我畫的女性就是想表現這種美。
郭雅希:你對中國傳統(tǒng)的仕女畫怎么看?
何家英:從最初發(fā)展階段的秦漢時期直到兩晉隋唐,人們是在逐漸地發(fā)現新的感受。同時,也繼承和沿襲了傳統(tǒng),所以,是一種逐漸上升的趨勢,越來越成熟,也越來越精美。宋代一方面繼承唐代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另一方面世俗性也在增長,而且格調有下降的趨勢。到了元代,人物畫好像主要體現在壁畫,確實成熟多了,但是格調下來了。明代,出了個陳老蓮;清代,出了個任伯年;都是了不起的大畫家,但是,總的來說近現代的仕女畫都顯得過于纖弱,而且是概念的。解放前,我國曾流行過月份牌美人畫,它是依賴于商業(yè)上的廣告而產生的,是一種對市民口味的迎合。是對西方繪畫的光影很有興趣,當時人們認為,這很新鮮,很入時,可是,中國傳統(tǒng)的高貴品味幾乎已被人們完全喪失了,解放后,直到“文革”期間,由于政治實用主義的影響,工筆人物畫小但與現實相脫節(jié)而且與粗俗的年畫混為一談,使人們對工筆畫產生嚴重的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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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雅希:你的工筆畫是想改變人們這種誤解嗎?
何家英:有這意思!
郭雅希:那么日本仕女畫在其他方面對你還有沒有影響?
何家英:對我影響很大!雖然日本畫是中國畫的變體,但是,他們經過明治維新運動有了新的突破。浮世繪美人圖雖然很被西方人賞識,但是,日本人并沒有因此而故步自封.他們大限度地向西方學習,所以思路比我們開得早。記得第一次看日本畫展的時候,我驚訝地發(fā)現他們的仕女畫畫幅很大,我從此受到了啟發(fā)一一工筆畫也可以畫大的。后來,我給學生上課,在放李公麟《五馬圖》的幻燈時又進一步發(fā)現一一尺寸上的放大不但可以增強一種震撼力,而且那種運筆、那種放大的線條還能使人感受到一種意想不到的蒼辣和相當微妙的豐富感。
郭雅希:那么日本仕女畫在其它方面對你還有沒有影響?
何家英:有!比如日本仕女畫所表現出來的那種貴族氣;還有日本人所特有的那種嚴謹、認真、精良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札制和技巧都對我影響很大。
郭雅希:你對現代水墨畫以及水墨畫的當代性怎么看?
何家英:現代水墨的表達有它的優(yōu)越性。因為,現代繪畫本身就是從東方借鑒過去的,特別是水墨畫,比西方的寫實更有優(yōu)越性,更能體現形式的節(jié)奏韻律和內在的張力。但是,它缺少造型,所以耐不住看,難以和人溝通。如果作為裝飾和審美的形式不可能被人接受;作為藝術上的探索不可能有新的東西,因為它本是西方從東方學去的,現在又被我們學了回來,只足又加進了一些西方的東西罷了,它是脫離生活的,沒有對生活的新發(fā)現,所以它不會永恒。“寫實”盡管從形式上沒有什么超前,也沒什么獨到,但是它能夠與人溝通,也自然能夠傳達出時代所賦予你的主觀感覺、主觀愿望和主觀情感!我認為,中國水墨的寫實表現并沒有走到頭,也沒有過時,可挖掘的東西太多了!能夠不斷地挖掘出新的內涵也就能夠不斷地表現出當代性的特征。
郭雅希:你認為你的畫的當代性特征體現在哪?
何冢英:第一,表現的人以及人的情感是當代的,現代的,是傳統(tǒng)所沒有的;第二,從表現的具體手法、表現程度、表現形式來看是當代的、現代的,也是傳統(tǒng)繪畫中所沒有的。
郭雅希:你認為你自身的主要優(yōu)勢是什么?導致你這種優(yōu)勢的主要因素又是什么?
何家英:我的最大優(yōu)勢就是老天給了我一雙敏銳的眼睛,使我的洞察力、感受力、準確力以及深入的程度都超過一般人,這是一種天生的生理因素。比如別人在看字的時候,線條就是死黑的線,可是我在看字的時候就不是死黑的線,我看到線里是有東西的,有豐富的變化的。我認為,這是我的優(yōu)勢之一。第二,我所掌握的繪畫知識是全面的,油畫、水彩、水粉、素描、寫意、工筆比較全面,另外,我看東西也比較全面,現代的、古典的、中國的、西方的、日本的、印度的都看,都研究。我是把繪畫整個規(guī)律綜合起來認識繪畫,而不是孤立地只局限在工筆上,這是我的第二大優(yōu)勢。
郭雅希:你的畫有很強的商業(yè)屬性,而且這種商業(yè)屬性也促成了效仿你的人很多,你對這個問題怎么看?
何家英:其實我沒有追求商業(yè)屬性,也沒有去迎合市場,但是,我也并不回避市場。因為市場可以擴大對你的藝術的收藏面,也可以改善和促進你再創(chuàng)作的條什。我知道模仿我的人很多,做我假畫的人也不少,我很厭惡這種行為,但是我沒必要、也沒精力去干涉。其實,他們的假畫一方面是在敗壞我的名聲,另一方面也在擴大我的知名度;同時,想收藏我畫的人也會更深人地研究我的畫。到頭來,假的還是假的,永遠真不了,因為水平能夠分辨得很清楚,造假畫者不可能有我這么大的投人也不可能有我這幺多年的積累!這反而刺激了我一定要拿好作品,一定要對自己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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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雅希:現在有人說你是獲獎專業(yè)戶,那么,你對這種說法及獲獎問題怎么看?
何家英:我在獲獎上并不幸運!興趣也不是很大!但是,我認為嚴肅的、學術性的畫展還是有必要參加的,也有必要競爭一下。不要過于清高,能獲個獎對你今后闖天下很有好處,不能獲獎對自己也是個促進。必須參與才有可能對自己公平,但是,第六屆全國美展我很失望!我的《山地》《十九秋》作為優(yōu)秀作品雙雙入選,但是連個三等獎都沒得到。我發(fā)現各個省市為了獲獎都在拉關系,可是負責天津的秦征先生決不做這種事,所以天津的好作品并沒有受到公平的待遇。《米脂婆姨》在第一屆教師節(jié)全國美術院校教師作品聯展中是很突出的,原來講好了要評獎,但是,最后莫名其妙的不評了。后來才知道,評委所在的院校、所在的省市參展的作品明顯比較差,.他們評了半天只給別人評還有什么意思呢?還有參加第一屆全國人物畫展的《桑露》,我用了四個半月完成的,我覺得這幅畫比哪一張都厚重,也更有分量,在展覽中也是很突出,可是,卻得了個銀獎,不了解情況的人以為我在得獎上很幸運的,其實并不是這佯!
郭雅希:這種情況你不說別人還真不知道! 功夫不負有心人,在工筆這一古老畫種亟待轉型、再創(chuàng)輝煌的時代之際,你的的工筆人物畫創(chuàng)作成就為促進當代中國工筆畫的發(fā)展做出了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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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雅希 天津美術學院美術史論系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