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閻海東
我到王克舉的畫室去訪談時,這個壯實憨厚的山東畫家正在埋頭畫桃花。幾張大幅的、連貫起來的、全景式的桃花撲面而來,這種群體凸顯的強烈的桃花風暴,爆發(fā)出某種眩暈的美的體驗。
與同代的大多數(shù)人一樣,王克舉的藝術之路從農(nóng)民的審美意識和趣味開始。王克舉老老實實畫了幾十年寫實風格的油畫,醉心于鄉(xiāng)土中國農(nóng)民日常中細膩的勞作、生活場景和細節(jié)的再現(xiàn),他甚至已經(jīng)完全形成了自己的獨立風格。憑借這些作品,它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前已經(jīng)步入畫壇并并獲得了一些相應的榮譽。
在訪談之前,我接觸過王克舉早期的一些畫作,比如《晌飯》、《黃昏》等這些頗為知名的作品。這些作品所散發(fā)出的厚實拙樸的鄉(xiāng)土氣息,某種意義上擺脫了同時期現(xiàn)實主義風格原則,有一定的夸張變形。盡管如此,我們仍可以說,在很長的時間內,王克舉是那種一般意義上的鄉(xiāng)土畫家,他在自己的作品中反復品味著“鄉(xiāng)愁”和進城前的記憶。來自農(nóng)村的王克舉,在鄉(xiāng)下度過二十多年,他說:“早期那些作品大多是來自對鄉(xiāng)村的記憶?!边@些作品有對過去時代農(nóng)民生活溫情的眷戀,也有一些深長的批判意味,但基本上是同時代的審美趣味和藝術想象。這樣的題材和手法顯然是有局限的,因此有一段時間,王克舉覺得自己的鄉(xiāng)土記憶挖掘完了,他遇到了藝術選擇上的焦慮和困惑,怎樣畫、畫什么重新成為問題。
有很多熟悉和愛慕王克舉早期作品的人,希望他繼續(xù)保持那種溫情、拙樸和敦厚、清晰、簡潔,容易理解的“原生態(tài)”。但這時的王克舉卻開始考慮一個嚴肅的藝術觀念問題?!坝泻荛L一短時間,對逼真、真實的絕對追求似乎成了我們繪畫的唯一目標。但對藝術而言,追求這種真實的意圖是什么?”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王克舉開始持續(xù)不斷地尋求新的思想突破,伴隨著他對中西方繪畫藝術的一系列思考而發(fā)生,并逐漸誘發(fā)了他內心深埋的狂放激情,至此,他的作品開始轉向一種最自然生命的強力表現(xiàn)。這使王克舉一直面臨爭議,但他沒有動搖。
面對作為舶來品的油畫,中國畫家總會有些焦急,這種誕生于西方的藝術品種如何、在何種意義上才能很中國,甚至自我?而往往,在很多時候,對這種焦慮的反搏,卻進一步使中國的畫家深陷西方的現(xiàn)代藝術理念。類似的焦慮當然也發(fā)生在王克舉身上,但王克舉卻由此大量研究中國的傳統(tǒng)繪畫,并思考發(fā)生在古代中國的這些另類藝術的深刻道理。
在訪談中,王克舉多次提到構圖、筆觸、筆法、意向、神韻、氣息等典型的屬于中國書法繪畫內容的術語,而這正是他后來繪畫中十分講究的內容。在他目前的畫作中,他很強調“書寫性”。正是對中西方大師的更為內在的領悟,尤其是中國書法繪畫藝術精華的再思考,使王克舉終于找到了一種順暢的表達方式,而這種苦苦尋找到的肆意的、然而必須十分用力的表現(xiàn)手法,使他在后來的繪畫中感到了表達的暢快淋漓,一種完全爆發(fā)出來的創(chuàng)作快意。此時,題材似乎不那么重要,再說,王克舉也從農(nóng)民畫中發(fā)現(xiàn)了大膽夸張的激越因素。
于是,王克舉還著力于他所熟悉的大自然,但他更關注眼前的“存在”,以及這種“存在”中的時時刻刻保持著的生命現(xiàn)象,他開始執(zhí)著于自然風景的生長現(xiàn)象本身。他依然堅持奔走于大江南北,高原河川之間的實地寫生,依然堅持面對他所熟爛的山野、山村、莊稼地、植物,以及陽光、氣候、風雨等,讓所有的這些事物放置在他眼前。不同的是,思想的根本變化使他對這些事物的感受和理解已經(jīng)迥然不同。
生命與生長的喜悅,以及對此種喜悅的表達有很多種途徑,而對于王克舉來說,最合適的途徑就是完全解放自己,破壞和重建自己,這就意味著它必須使用新的武器和方法。他開始執(zhí)著于荒野和田地中被忽略的植物們,他必須重新考慮色彩、線條、以及空間的占有,夸張和放大它們自然而瘋狂地張揚著生長的欲望,他開始了對這些形形色色存在的生命本身詩意的贊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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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新的途徑,使王克舉進入一種全新的藝術境地,強烈的用色、凸現(xiàn),粗礪的線條,鋪天蓋地的生命現(xiàn)象————一種面對生長力量的狂喜,完全潑灑在王克舉的畫布之上,都被他用來更為夸張地表達對生命力量本身的激賞和歌頌:枝葉粗糙、色彩激烈的青高粱、在暗色的田地里白亮醒目的棉花、在風中混亂地狂舞的樹枝、在尚未濕潤的枯枝上爆炸般綻裂的桃花和杏花;在西北風中靜止但鬢毛飛揚的白馬、被烈日炙烤的干裂的高原、被濃濃夜色包圍但努力發(fā)亮的村莊、北狂風吹起的毛毛草、春寒中萌動的北方之樹、以及太行山刀鋒一樣直立于天地間的青紅色巨石,被海風和熱浪吹皺了的三亞海濱,等等。在這些粗礪而精準的筆觸以及咄咄逼人的色彩中,王克舉試圖把對這些生命存在的印象推向極致。
我到王克舉的畫室去訪談時,這個壯實憨厚的山東畫家正在埋頭畫桃花。幾張大幅的、連貫起來的、全景式的桃花撲面而來,這種群體凸顯的強烈的桃花風暴,爆發(fā)出某種眩暈的美的體驗。他正在聚精會神地處理這些發(fā)生在巨大畫面上的鮮活生命的混亂與沖突。無疑,這樣的繪畫對本人來說是一種全面的考驗,從這些繪畫中,我直觀地感覺到了王克舉對早期那種“追求真實”的徹底放棄,以及對重新發(fā)現(xiàn)的中國筆觸、色彩、意象、神韻的追求。在許多熟悉他的欣賞者眼中,王克舉的畫面開始變得粗糙、甚至粗礪、粗暴、起來。有人甚至說他“唯恐自己的畫面不亂”。事實上,這種“亂”正是王克舉對某種既成秩序的反對,而這種“亂”,也正是王克舉所發(fā)現(xiàn)的生長之“亂”————一種自然萬物瘋狂生長的真實狀態(tài),而王克舉正在完成了對這種生長現(xiàn)象的“重構”與張揚。
2008年摘自《世界博覽》第1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