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劇社正在進行表演訓練

新工人藝術團在藝術節(jié)上表演

胡同實踐劇社《浮生》劇照

明皓劇社《我們結婚吧》劇照

不久前，北京人藝實驗劇場，一群“圈外人”演出的話劇《鹵煮》在觀眾依依不舍的目光中落下帷幕；大屯的一個居民樓里，由家政女工組成的地丁花劇團正在排練她們自己創(chuàng)作的《勞動者的光榮、尊嚴和夢想》；奧體中心傳奇小劇場，第三職業(yè)戲劇聯(lián)盟正在演出戲逍堂的經(jīng)典作品《有多少愛可以胡來》，只不過海報上多加了三個字“非職版”……

目前，一群非職戲劇人正活躍在北京大大小小的舞臺或排練廳里，并且日益受到觀眾和專業(yè)戲劇工作者的注意。和“圈內人”不同，他們排練時沒有場地，只能四處輾轉；演出時沒有華麗的服裝，只能自己操刀；臺下沒有觀眾，只能拉來親戚和朋友；有時甚至連舞臺都沒有，但他們依然享受著戲劇帶來的快樂。他們像是春天里的野花，雖不精致美麗，卻依然燦爛綻放，讓人無法忽視他們的存在。

現(xiàn)場：“隔壁劇社都是些什么人??？”

三里屯街道辦事處藏在幸福二村的深處，周六下午，這里顯得有些安靜，門口既沒有車，也沒有人。但是推開街道文化活動中心的門，卻有一陣陣開心的笑聲從走廊盡頭的屋子里傳了出來。這間屋子的面積約有80平方米，里面坐著二三十個年輕人，他們都是三里屯隔壁劇社的成員。成立于2007年的隔壁劇社，在非職戲劇圈里頗有名氣，其名字來自著名導演賴聲川的話劇《暗戀桃花源》中的一句臺詞——“隔壁劇社都是些什么人啊？”

這一天，劇社的成員正在進行表演訓練。訓練的主題很簡單：不許說話、走一段路，然后讓大家猜你想表達的是什么角色。穿著格子襯衫、戴著眼鏡的阿偉，畏首畏尾地從屋子的一頭走到另一頭，看完他的表演，大家紛紛表示沒看明白。阿偉急得趕緊解釋：“我演的是被跟蹤??！”坐在另一側的“失眠”點評道：“我怎么看不出你哪點兒值得被跟蹤呢？”一邊說著，他一邊順手抄起手提包，示范被跟蹤時應有的恐懼狀。阿偉邊看邊笑，服氣地點點頭。

“失眠”是隔壁劇社的元老，表演經(jīng)驗豐富，正在電影學院學習編劇。沒有專業(yè)老師指導的時候，他就會親自上陣。“你演撿錢，就要演出撿1塊錢和100塊錢的區(qū)別”、“你是演在風景區(qū)拍照，怎么看著那么痛苦？感覺你家被強拆你拍照留念似的……”他對每個人的點評似乎都很刻薄，卻又一針見血，自然也不會有人急赤白臉地跟他抗議。

在外人眼里，這群瘋瘋癲癲的年輕人似乎是在玩鬧，可他們自己卻玩得很認真。成員“影弟”總是找不對感覺，還沒想好演什么就沖上臺去，撓撓腦袋，轉上幾圈，又在大家的噓聲中下場。新人小月是第一次參加劇社活動，但她毫不猶豫地主動舉手要求上臺表演，站在臺上也毫不怯場，當即震翻了大家。在這里似乎沒有什么人會扭扭捏捏，每個人都毫不在意地展示著不那么會演戲的自己，享受著隨性表演的那一刻。

在北京，像隔壁劇社這樣的非職劇社有幾十家之多，在大大小小的劇組活躍著的非職業(yè)演員不計其數(shù)。隔壁劇社的社長佩佩這樣描述這群人：“年齡最大的50多歲，最小的13歲，二十六七歲的最多，70%以上是北漂，最遠住在六環(huán)外?！痹诠ぷ魅眨麄兪枪景最I、律師、醫(yī)生、媒體記者，下班之后或是到了周末，他們就搖身一變成為演員。還得套用《暗戀桃花源》里的臺詞——

問：“隔壁劇社都是些什么人?。俊?/p>

答：“隔壁劇社什么人都有！”

幕后：“你說我貪慕虛榮嗎？我承認”

晚上7時30分，《鹵煮》即將開演。6時45分，在劇中飾演男二號的陳磊才匆匆趕到。他還不是當天最晚趕來的演員——7時整，飾演配角的王博幾乎跟觀眾前后腳進了劇場。像這樣的“遲到”現(xiàn)象，在專業(yè)劇組里完全無法容忍；但在由非職戲劇人出演的話劇中，卻成了司空見慣的事情。作為一名資深“票友”，職業(yè)身份是國企員工的陳磊經(jīng)常會在各個劇組趕場。他參加相聲劇《六里莊艷俗生活》演出時，因為單位離劇場太遠，往往要在演出快一半時才能趕到。

陳磊不肯透露自己的工作單位，生怕自己的行為會被同事誤解，甚至背上“不務正業(yè)”的壞名聲?？墒侵灰醒莩龅臋C會，他向來都會樂此不疲地參與其中。前兩年有一出描述80后職場生活的話劇《當司馬TA遇見韓寒》，其中有個角色就是以他為原型塑造的。這個角色有句獨白，是像他這樣的非職戲劇人的真實心理寫照：“在我眼里，真正的價值，是一群素不相識的人，為你的努力鼓掌叫好。你說我是貪慕虛榮嗎？我承認，可是只有在那個時候，我才會真真切切地意識到，原來我的所有付出都不是白費的?！?/p>

并不是每個非職戲劇人都有著和陳磊相似的想法?！昂芏嗳藚⒓觿∩绲哪康牟皇菫榱藨騽。腥耸菫榱私鈵瀮?，有人是為了練習普通話，有人則是希望多接觸一些人，甚至包括找對象?！北睒O熊劇社負責人吳嵩認為，很多非職戲劇團體在成立之初就不是以戲劇演出為目的，而更像是一種俱樂部。佩佩就把隔壁劇社每周一次的表演訓練形容為“派對”，“我們不是表演培訓班，我們也不負責排練你的劇本。你來玩我們歡迎，你想成名請去別的地方?！?/p>

不過，也有些非職戲劇團體正在變得越來越專業(yè)。比如石景山區(qū)文化館話劇團，不僅有知名演員李丁擔任督導，團長李玉山也曾是山西話劇院的國家一級演員，文化館還派了業(yè)務干部專門管理劇團事務。“有個從內蒙古來的姑娘，本來是幼兒園老師，一心抱著明星夢，辭了工作來北京。沒事時就在劇社訓練，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夠接到戲了。”李玉山說。

處境：“一年生的草本植物”

當聽到“格致劇社”這個名字時，呂剛的直接反應是愣了一愣，遲疑了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格致劇社成立于2009年，是一個由大學生自發(fā)組成的團體，呂剛正是這個劇社的發(fā)起人。他有些尷尬地表示，劇社的名字雖然還在，但其實有一年沒組織過任何排練和演出，事實上已經(jīng)處于解散狀態(tài)了。

呂剛記得，劇社排練過的最后一部作品，是薩特的作品《骯臟的手》。一千多元的舞美道具費用，都是劇社成員自己從生活費中節(jié)省下來的。呂剛原本打算帶著這出戲參加專門為非職戲劇人成立的非非戲劇節(jié)，沒想到并沒有被戲劇節(jié)主辦方選中。結果，這個排練了一個多月的戲，甚至連演出的機會都沒有就宣告夭折了?！暗苄謧兇钌匣锸迟M排練了那么久的戲，連演都沒演，我作為發(fā)起人幾乎沒臉見他們了?！眳蝿傉f。

像格致劇社這樣解散了的非職戲劇團體，并不在少數(shù)。每年九十月份，非非戲劇節(jié)的主辦方都會向參加過上一年活動的劇社發(fā)出征集劇目的電子郵件，但只有一半的郵件能夠得到回復，其他劇社基本上已難覓蹤跡。有人把非職戲劇團體形容為“一年生的草本植物”，大多數(shù)都扛不過一年就無聲無息了。

沒場地、沒資金、沒演出的“三無”困境，是大多數(shù)非職戲劇團體所面臨的最大生存威脅。銜蘆劇社就是一個典型案例。因為沒有資金，這個劇社的排練場地，只能設在北五環(huán)外一個菜市場邊上快要拆遷的門面房里。每個周末，劇社成員都要“千山萬水”地跋涉而來。他們中有人來自南二環(huán)，有人來自南三環(huán)，在路上就要花費一兩個小時。

曾經(jīng)在戲劇圈內頗有名氣的北極熊劇社，目前也已經(jīng)進入“休眠”狀態(tài)。以前，這家劇社是靠社長吳嵩自掏腰包來作為資金支撐，但他現(xiàn)在漸漸有些掏不起了：“我已經(jīng)30歲了，也要娶媳婦、生孩子，家里人不允許我再把錢都投在這上面?！绷硪患曳锹殤騽F體明皓劇社，則是靠收取會費來維持運營。這家劇社的成員大多來自CBD一帶的白領，每人每年繳納的會費為200元?？紤]到收入水平的差異問題，這種做法很難在其他劇社中推廣。

思路：“戲劇雖然小眾，也是文化需求”

為了參加今年非非戲劇節(jié)，石景山文化館話劇團獲得了5000元前期資金用于排練。盡管錢數(shù)不多，但卻足以讓其他非職戲劇團體羨慕不已。事實上，像石景山文化館話劇團和隔壁劇社這樣，能夠依附于基層政府部門，并因此獲得資金和活動場地支持的，在這個群體中屬于鳳毛麟角。而這些劇社的運氣，更多取決于基層文化管理者的態(tài)度和認識。

隔壁劇社與三里屯街道的合作純屬偶然。在一次朝陽區(qū)舉行的小品比賽頒獎典禮上，佩佩和街道負責人碰巧站在一起，兩人攀談后發(fā)現(xiàn)，彼此可以互相幫助。隨后，劇社便入駐三里屯街道，連社名也變成了“三里屯隔壁劇社”。無獨有偶，創(chuàng)立于2008年的胡同實踐社，曾向宣武區(qū)文化館申請場地支持，但對方以現(xiàn)有群眾文化團隊太多、無法保證場地為由，婉拒了申請。但是，當他們輾轉找到金融街街道后，卻因為得到對方的賞識，而很快解決了場地問題。

事實上，基層部門并不缺乏文化活動經(jīng)費。據(jù)北京市文化活動中心主任黃海燕介紹，通過文化項目“轉移支付”，2009年開始，全市每個街道每年都可以獲得5萬元到10萬元的經(jīng)費用于文化活動，每個社區(qū)從市里獲得的文化活動經(jīng)費就有5000元到10000元。此外，有些城區(qū)還會另行撥款予以支持。比如東城區(qū)，每年就有200萬元的資金作為專項文化活動的獎勵。

但是，和街道社區(qū)遍地開花的舞蹈隊、合唱隊、書畫隊相比，非職戲劇團體要想申請資金和場地，往往更困難。

有群眾文化工作者認為，這可能與目前群眾文化工作的考核標準有直接關系。據(jù)了解，在文化部出臺的文化館評級標準中，只考核館舍面積、行政管理、隊伍建設、對外服務，而對于群眾文化團隊的類型建設上，并沒有做特殊要求。而在北京乃至全國的群眾文化活動中，合唱、舞蹈、書畫、攝影的比賽很多，但戲劇類比賽卻很少，扶持戲劇團體對提升基層文化組織工作的業(yè)績作用并不明顯。

另外，即使參加像“群星獎”這樣包含有戲劇類獎項的群眾文化活動比賽時，一些街道和社區(qū)為了保證能夠拿獎，更愿意邀請專業(yè)的戲劇工作者來進行創(chuàng)排，而非職業(yè)的戲劇人反而可能被攔在門外。“你有時會感覺自己就像透明的一樣，所有人都看不見你。”曾經(jīng)四處尋求資金支持而碰壁的吳嵩略帶傷感地說。

朝陽區(qū)文化館一直對非職戲劇呵護備至。如今頗有知名度的非非戲劇節(jié)和大學生戲劇節(jié)等非職戲劇活動，都是這家文化館搭建起來的。文化館館長徐偉認為，目前一些政府機構對于非職戲劇團體的幫助，往往還停留在福利發(fā)放階段，非職戲劇人能否得到扶持，經(jīng)常要看緣分、碰運氣，“戲劇雖然小眾，但也是群眾的文化需求，成立非職劇社是他們的文化權益，這種權益應該得到保護?！痹谒磥?，基層文化機構的負責人應該更新自己的觀念，切實保護來自民間的這份藝術熱情。

對話北京劇協(xié)秘書長楊乾武：戲劇是最好的美育課堂

記者：現(xiàn)在為什么會有這么多非職戲劇社？對職業(yè)戲劇將產(chǎn)生怎樣的影響？

楊乾武：戲劇作為高度綜合的集體文藝生活，從來就是社會生活的一種內需。非職戲劇社的涌現(xiàn)，說明人們對精神文化生活要求更高了。非職業(yè)戲劇可以被稱作是職業(yè)戲劇的文化土壤，或者說是職業(yè)戲劇生存與發(fā)展的基礎，培養(yǎng)更多的戲劇觀眾。比如，9劇場推出的非非戲劇節(jié)，其實也是為了吸引更多觀眾走進劇場。

記者：時下的商業(yè)戲劇有很多問題，非職戲劇身上有什么值得學習的東西嗎？

楊乾武：非職戲劇人熱愛或喜歡戲劇，有自己的藝術追求，卻不以盈利為目的。這種健康理想的非職戲劇蘊含著質樸本源的戲劇精神，推廣普及這種戲劇精神，或許可為當下一些過度娛樂的消費戲劇解解毒，防止劇場退化成低俗娛樂場所。

記者：有人認為非職戲劇降低了戲劇的門檻，影響戲劇的品質，您怎么看？

楊乾武：當下的中國職業(yè)戲劇，尤其是國有主流戲劇，其門檻世界第一。但不是藝術門檻，而是技術、投資、票價等非藝術的門檻高不可攀。藝術門檻卻一低再低，陷于小圈子的自娛自樂，自我封閉，敝帚自珍。非職戲劇的目的正是打破職業(yè)戲劇的各種無謂門檻，廣泛普及推廣傳播戲劇文化，吸引更多人參與戲劇活動，關注戲劇的現(xiàn)狀。

記者：很多非職劇社往往受困于資金問題而難以為繼，您有什么好的建議，政府機構應該如何看待非職戲??？

楊乾武：一個國家戲劇文化與戲劇藝術的水準，決定了其大眾文化水準的高低。如英國、美國的電影，盡管高度市場化、商業(yè)化，卻仍然保持了一定水準，就是因為英美兩國的戲劇高度普及并發(fā)達。百老匯與倫敦西區(qū)并非孤獨的“空中花園”，支撐它們的是由數(shù)倍于百老匯與倫敦西區(qū)的非盈利戲劇，尤其是遍布全國各地的校園及社區(qū)的無數(shù)非職戲劇構成的。建議各級政府部門，在文化大發(fā)展大繁榮的潮流中，拿出巨額文化投入的零頭，組建非職戲劇發(fā)展基金會，實事求是的幫助扶持全國各地的非職戲劇活動。同時制定落實相關的文化免稅政策，引導鼓勵企業(yè)資助非職戲劇的發(fā)展。另外將戲劇融入中小學素質教育課中，戲劇活動本來就是最好的集體美育課堂。

記者：您怎么看非職戲劇未來的發(fā)展？

楊乾武：現(xiàn)在，非職戲劇的主力主要存在于大學校園，以及一些社區(qū)或單位之中。伴隨著教育改革，以及應試教育的慢慢淡化，希望戲劇活動逐漸向中小學普及推廣。社會上自發(fā)獨立的非職劇社，可以主動與各社區(qū)合作，將非職戲劇的發(fā)展與社區(qū)文化建設相結合。既可以提升社區(qū)文化的內涵及品位，也可能獲得社區(qū)政府的資源及資助，找到一個家，爭取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發(fā)展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