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分子是美盲
吳冠中現(xiàn)在憤怒的情緒還很多。他記得有個作品叫《天光化日提燈覓人》,寫的是一個哲學家的故事。白天提個燈滿街找,人問“找什么呀”,他說“我找人啊”,意思是說人都是虛偽的。
《新周刊》:你提到美盲的問題,我還想與你探討一下。
吳冠中:知識與文化沒有直接關系,我在農村遇到的都是農民,畫的都是莊稼地。住在老鄉(xiāng)家里,畫完之后就擱在老鄉(xiāng)門口墻上,大娘大嫂都來看畫,我那個時候的畫是具象的,能看出來是什么東西,這是首要的。但是我在里面進行了美的加工,是重新組合過的。有一次題材是高粱,我畫得很不好,心里很別扭,拿到老鄉(xiāng)門口,老鄉(xiāng)一看,說“很像”,但是我覺得我欺騙了他們,我畫得不好。
另外一次,我覺得畫得很滿意,達到了我想象中的效果,老鄉(xiāng)一看,就說“很美呀”,而沒有說“很像”,這個區(qū)別很明顯了。不美的他會覺得“很像”,他們沒有文化,不懂啊,但他能感覺到美,他們不是美盲。相反有些高級知識分子,有自己的專長,但是美丑不是很清楚,我有親戚是高級醫(yī)生,但你到他家里一看,陳設的工藝品啊,很丑!
美是需要熏陶的,我們這方面的熏陶少,所以美盲就多。朱光潛講美學,并不能提高大家的審美,必須要博物館和各方面環(huán)境的熏陶。在國外,博物館很多,學生經常到博物館里去上課,他們的審美水平毫無疑問比我們要高。
《新周刊》:你說過一個作品的好壞一是看它情感的真?zhèn)?,另一個是情感的素質。
吳冠中:虛張聲勢、裝腔作勢的不是好作品,你能看出它是真情還是假意,還是“鬼畫桃符”。梵高的畫,比如《向日葵》,他畫的向日葵為什么不同,完全是激情在里面,那個激情不是學來的。在我看來,他的向日葵是很多肖像,一群頭像,他畫的任何東西都不是物,是他的情在里面。
國家不應養(yǎng)畫家
《新周刊》:你的畫以前是放在田間地頭,現(xiàn)在是放在畫廊里,這之間似乎有某種聯(lián)系。
吳冠中:我在法國看到蒙馬特高地那些畫家的命運,現(xiàn)在老了,看到中國經濟好起來,窮畫家也都起來了,尤其是一批進不了體制的畫家。我的立場是,國家不需要花錢去養(yǎng)畫家,從美國到俄羅斯,全世界沒有養(yǎng)畫家的,我們花那么多錢來養(yǎng)畫家,養(yǎng)出來還可以,要是養(yǎng)不出來呢?
《新周刊》:可你也享受著這樣的待遇?。?/p>
吳冠中:我是靠教書生活的。過去的畫家都是有別的工作,藝術本身沒有職業(yè),詩人沒有職業(yè),社會不需要詩人。藝術是苦難,它要掉眼淚。悲劇往往是想哭沒有哭出來,看了以后,感覺都哭出來了,所以魯迅說過,悲劇是將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藝術往往是你內心的沖動,使你不得不走這個路,不是從小就上少年宮培養(yǎng)出來的。小孩子一般都喜歡這些,但不要以為這樣就都是天才了。
《新周刊》:美國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說“我年輕時不敢做一個激進派,怕老年時變成一個保守派”,我感覺你老了反而更激進了?
吳冠中:是這樣的。這種激情迸發(fā)更多的是一種天性,江山好改,本性難移。說真話最深的感受來自魯迅的教育,一輩子的魯迅情結。中國沒有魯迅,這個國家骨頭要軟得多。所以我講過很狂的話,齊白石是大畫家,我說過“一百個齊白石抵不過一個魯迅”,當然不好比,但我覺得齊白石少幾個對于這個國家關系不是很大,但沒有魯迅,這個民族的心態(tài)就不行。
《新周刊》:我對《吳帶當風》一書里的《溫馨何處》一文印象深刻,“如再賜我一生,仍選了這苦難的藝術生涯,我不該結婚,貽誤別人的溫馨”,你認為藝術必定是苦難和孤獨的?
吳冠中:這個是很矛盾的,比方說我的老伴,我們感情很好,后來我在藝術里走遠了,她就不理解了,比如我畫了一張畫,當時很高興,第一個觀眾是她,叫她來,她可能正在忙別的事。夫妻之間關系是很好的,但不是知音,基本上都這樣。
坐在吳冠中身旁的老伴聽我們聊。提議吳冠中和老伴合個影,吳冠中牽著老伴的手說:“在我眼中,她現(xiàn)在就像個娃娃一樣?!眳枪谥性凇恫∑蕖芬晃睦飳懙剑骸叭吮乩希瑳]有追求和思考者,更易老,老了更是無邊的苦惱,上帝撒下拯救苦惱的種子吧,比方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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