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畫家、旅行家都喜歡到偏僻的漁村,去尋找詩情畫意,發(fā)現(xiàn)被忽視了的生活天地。1956年前后,我背著畫具和蚊帳,從石島的一條濱海小道步行到大魚島,住入漁家院子的一間小屋。喜怒無常的大海,舊的漁船,爺爺留下的破漁網(wǎng),石頭院子,院里種的花,我什么都愛畫。我畫漁民,他們也樂意,感興趣,畫家對他們是新鮮的。
20余年來,大魚島已揚名海內(nèi)。今天往往同時有數(shù)十名美術(shù)工作者來此捕捉美感,但是已不易畫到那被海水淹過,被烈日曬透的豪邁漁民了。人家忙于生產(chǎn),天天搏斗在大海上。哪有閑工夫讓你細描細畫!南國的漁村,有的躲在椰林深處透露著醒目的白墻,有的隱在婆娑的大榕樹背后像是世外桃源。大魚島的面貌大不一樣,海濱很少樹木遮攔,那黃灰和青灰色的堅硬的礁石與石屋就硬邦邦突出在藍色的大海上。洶涌的大海沖撞著死硬的礁石,誰也不退縮,這孕育了漁民的性格,也正是人們不遠千里來尋大海漁村的緣由。一眼看那漁家院子,立即給你方、穩(wěn)、厚重的感覺。大塊石頭砌成粗獷的墻,選材時隨方就圓,因之墻面紋樣規(guī)則中還具靈活性,寓樸于美,譜出了方、圓、橫、斜、大、小、曲、直的石頭交響樂。三角形的大山墻在方形院子的整體基調(diào)中畫出了豐富的幾何形變化,它肩負著房蓋上外覆的一層厚厚的草頂。那種藻類海草具防腐性,能耐數(shù)十年,保冬暖夏涼,并且那松軟的草的質(zhì)感調(diào)和了堅硬的石頭,又令房頂略具緩緩的弧線身段。有的人家將廢漁網(wǎng)套在草頂上,大概是防風(fēng)吧,仿佛婦女的發(fā)網(wǎng),卻也添幾分俏!我畫過不少膠東一帶這類草頂漁村。“文化革命”期間批我畫草房是文藝思想問題,是政治立場問題,卻不知這草頂造價要貴得多,住起來舒適,形式也美觀。
白天,漁民出海,其他的人們也都去海帶場、造船廠、水貂房和托兒所等處上班了。街頭巷尾少有行人,倒是無數(shù)的鵝鴨躺在幾乎鋪滿全島的軟綿綿的漁網(wǎng)上曬太陽,它們吃得太飽了,是島上成群的二流子。寂寞的海岸活躍起來了,退潮了,潮退得特別遠,遙遠的海底的礁石群露出來了,人們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古代城池似的趕前去看。那黑沉沉的、濕漉漉的、圓通通的石頭或臥或伏,像海龜,像海盜,流沙繞著它們轉(zhuǎn),那是靜中流露著動的美,那是“奔流”與“沖擊”的形象記錄。它們突兀,然而和諧,因為浪的規(guī)律的運動拍擊那群突兀的怪石,萬萬年來它們之間有了協(xié)調(diào)的節(jié)奏,運動中的力與美雕琢了具象的痕跡,這是抽象美術(shù)品。然而老鄉(xiāng)們并不欣賞這樣的抽象美,成群的婦女和女孩們也都擁來了,她們用鐵鉤加緊摘取礁石上遍體的海蠣子。
漁碼頭是漁村的咽喉要害,從這里向大海吐出漁舟,吞進魚蝦。晨八時左右,迎著升高了的太陽,天和海混成一片耀眼的鏡子。鏡子里出現(xiàn)黑點了,黑點多起來了,趕著潮頭在近攏來,漸漸,漁舟烏黑的身影被光亮剪裁得分外突出,忽而是正面,立即又側(cè)轉(zhuǎn)了,三五成群,隨波顛簸,像是畫家在潔白的宣紙上潑下了生動的黑點。當(dāng)碼頭前集滿了滿載魚蝦的漁船,人們忙開了,抬魚包,拉漁網(wǎng),篙桿橫斜……大卡車、拖拉機、還有別的什么車,像是守著吃魚的貓,都早伏在岸上等著了。成群的海鷗也趕熱鬧,穿梭似的圍著漁船亂飛,船上飄起的裊裊青煙更統(tǒng)一了整個畫面。傍晚五點來鐘,當(dāng)漁船第二次歸來時,又是一番繁忙,只是紅橙橙的暮色為畫家們提供了另一幅色調(diào)。
漁船,也還是我20余年前來時的模樣,但是加了機器動力。大魚島就靠這80來條小船在近海捕魚。我回憶頭次來時住在漁家院里,老漁民談到他們在舊社會每次出海,家里人時刻提心吊膽,傍晚便到海濱盼望,人回來了才算落實。第二天再開始同樣的擔(dān)心,愈去遠海,危險也就愈大。今天機器動力,在氣象預(yù)報的保護下,出近海是平常作業(yè),我們的女學(xué)生也都隨船出海去,只要你不怕暈船。去遠海呢?今天隊上有20來條大船。大船在哪里?水太淺,都不能靠漁村碼頭,它們靠石島、煙臺、威海,并經(jīng)常在渤海、東海甚至去南海作業(yè),一去數(shù)周幾月,歸期不定,不過遠征漁民的家屬卻無須在焦慮中期待親人了。
載《旅游》1981年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