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陪伴幾個法國畫家參觀,我們從東門進入天壇,通過那寬闊的長廊,長廊高矮比例合宜,廊外古柏參天,一派帝皇之家的氣概。嬉戲的兒童顯得只是綠色宇宙中的小小彩色之點,孩子們自然并不意識到生活在大氣磅礴的環(huán)境里。自己又正是悠久古國的繼承人,負荷著發(fā)展歷史的重任。祈年殿那強勁的大弧線,第一眼就令西方來的藝術家怔住了。確乎,那高大的圓頂,惟我獨尊地盤踞在蒼穹之下,襯著蔚藍的天空,紫藍的琉璃瓦閃閃發(fā)光,亮得耀眼的漢白玉雕欄牢牢地托住了設色濃重的祈年殿。天圓地方,緣于象征吧,祭天的建筑物采用了圓形,圓的單純的造型適合了天體的無涯,似乎也就是天體的濃縮,它統(tǒng)治著天體。殿內(nèi),高高的粗壯圓柱群矗立著,令人肅然起敬。圓柱直指藻井,圓的藻井被方的構(gòu)架托住,方與圓互相適應得十分貼切。在造型中,方與圓均包涵著最大的容量感,是量感美的最基本的標志,兩者間易取得矛盾的統(tǒng)一。大、偉大、威嚴、氣象萬千……這些藝術效果得之于造型中比例及結(jié)構(gòu)的絕妙處理。一位法國友人認為摩天大廈雖比祈年殿高得多,但卻沒有這種高大與深邃的意境。后來我們在街上看到一輛平板三輪拉了一車疊得高高的卷筒紙,他說摩天大廈就像這卷筒紙的重疊,可以不斷往高處增加,但增加再多,也永遠達不到祈年殿的藝術高度。跨出祈年殿,朝南大道奔來眼底,門廊重重,愈遠愈小,似乎極目無盡,感到世界就在我們的統(tǒng)治之下,西方朋友又被怔住了,我提醒:待到西安乾陵…… 20余年前去過云岡,今日重游,歲月推移了,雕刻的魅力更加感人。美術史家們已對云岡寫下了許多論述,我們不及從歷史角度細加分析,單就其造型特色,已感到美不勝收。成群隱匿在山坡洞窟里的佛國居士,并不希冀惱人的香火,寧愿享受山野的清新與靜穆。無香火,少游人,宜靜觀。云岡石刻大都是北魏作品,質(zhì)樸而飽滿。質(zhì)樸易流于單調(diào),飽滿易落于空洞,而云岡的造像寓堅實于單純,豐滿而絕不虛胖。其大塊面的安置中掌握了幾何形的嚴謹結(jié)構(gòu),刻線緊密配合著體面的造型,補充了體面的韻律感。我們自然很快就會聯(lián)系到西方的藝術成就,比較兩者間的異同。法國畫家們發(fā)現(xiàn),許多風格質(zhì)樸的北魏作品與西歐中世紀羅曼式雕刻如出一轍,顯然后者是從前者學來的。誰是牽線人呢,懷疑是馬可波羅,但要深入研究后才能定論,至少他們認為西方美術史中許多章節(jié)要改寫。在這古代東方的山野洞壁里,他們又發(fā)現(xiàn)了塞尚、馬蒂斯及馬約等現(xiàn)代歐洲作者的粉本。在佛的群像組合中,高高低低的大腿,上上下下的臂膀,前后左右的腦袋……構(gòu)成了豐富多樣而緊湊的畫面。你分析吧,所有形象都統(tǒng)一在圓柱體、圓錐體、方及圓等幾何形的基本構(gòu)成中,這不正是19世紀末西方的塞尚所開始明悟和追求的造型規(guī)律嗎?馬約一味追求量感的飽滿,他的《山》與《江》長期展出于巴黎現(xiàn)代藝術館,早成了世界名作,比之僻居云岡的巨大石刻來,他們認為是小巫見大巫! 大同市里的九龍壁是全國最大的九龍壁,寬50公尺,不算底座,畫面高5公尺,寬與高是十比一。如此扁寬,構(gòu)圖是十分困難的,因畫面展開中須避免重復雷同,不是裝飾效果的連續(xù)而應成一獨立機體,處理中要有高智慧,大手法。異色琉璃的九龍浮游于海闊天空之間,左右相向,似對稱非對稱,滾滾動勢不傷壁之穩(wěn)定感,斑斑彩色維護著整體的統(tǒng)一。遠看,古樸渾厚,近觀,壁面高低起伏,玲瓏多變,多種多樣的抽象造型因素啟示美妙的感受。遠方朋友近前退遠不停地奔忙,接著又繞壁一周,壁的背面沒有畫面,是空的,于是立即對我說:“老吳,這是留給你的,將它補起來!”我毫不思索地回答:“是,既然我們的祖先做出了這樣出色的作品,我們當然應該是無愧的子孫!”我回答的語氣是堅定而驕傲的,我65歲了,還能嗎?潛意識中,我這個“我”字是代表了我們今天的一代!九龍壁鎮(zhèn)坐在鬧市旁,平時熙攘往來的行人很少注意它,這時許多人想圍攏來,看洋人! 在華嚴寺,遇上一群法國人在參觀,遠遠聽見那向?qū)У姆ㄕZ十分流利,對藝術講解得很內(nèi)行,走近了,才知她是法國人,是巴黎吉美(東方博物館)的工作人員。這個旅行團是自費來的,來得不易,他們中有些人向往中國,夢寐以求已數(shù)十年了。曾有一位香港女畫家,來北京美術館開過畫展,幾次訪問過我,表示對祖國山水的愛情,并羨慕我能長期踏遍青山從事認真的創(chuàng)作,我先以為都是客氣話,姑妄聽之。最近聽說她不坐飛機,從陸路乘火車、汽車加步行去了西藏,真的深入進去了。是什么力量召喚她?壯麗的山河、偉大的傳統(tǒng)和豐富的人民生活永遠在吸引著藝術的追求者!全世界的藝術家都正在力爭來我們這塊遼闊豐饒的土地上尋找創(chuàng)作的源泉! 載《旅行家》1983年第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