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xué)們(西安美院2010級博士生):
今天講的是論文寫作。我只講自己的體會,同教科書不大相干,同別人的經(jīng)驗也不相同。別人的文章怎么寫,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自己的文章怎么寫。我寫文章,通常是先有一個課題,再找資料,其間會寫些零碎的隨感,然后將資料和隨感分類。有三類就寫三章,四類就寫四章。別人說過的觀點不說或略寫,別人沒說的盡情地寫,最后連綴成篇。
我今天介紹的《宋玉生平考》是我二十年前的文章,一萬余字,用了將近一年時間。本文受到楚辭學(xué)家羅漫的認可和中國美院專攻古文的王霖的贊許,可見沒有白寫。我曾對人說,再過幾百年,后人如果提到我,最有可能是緣于這篇文章。國美博士嚴善錞說,二十年來,我再也沒有寫出超過本文的考據(jù)文章,理由是不可能像過去那么專注了。這篇文章同美術(shù)無關(guān),但它同我寫美術(shù)史論文的方法,沒有太大區(qū)別。
宋玉的文章大家都讀過,比如他的《登徒子好色賦》“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的名句,比如《對楚王問》中的“陽春白雪,曲高和寡”,都讓人過目不忘。不過宋玉的生平,卻沒有人知道。郭沫若寫《屈原》劇本,借用屈原的口譴責宋玉:“你這個沒有骨氣的文人!”在20世紀60年代前后,中國大陸最沒有骨氣的文人,首推郭沫若。他居然無端地指控宋玉,特別地不可理喻。做人不能這樣,做學(xué)者更不能這樣。
中國文學(xué)的兩大母題,一是傷春,一是悲秋,都出自宋玉。這是了不起的貢獻。
宋玉《九辯》開篇寫道:
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登山臨水兮,送將歸。
翻譯成白話就是:
悲涼啊!秋天的氣象。蕭瑟啊,草木飄零。登山臨水,我目送即將逝去的秋色。
杜甫是唐代大儒,正宗的男子漢,也寫過不少悲秋的詩篇。他在《登高》中寫道:“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他的《詠懷古跡》寫道:“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其他詩人,大都留下了悲秋的文章。陸游《悲秋》:“已驚白發(fā)馮唐老,又起清秋宋玉悲。”吳文英《唐多令》用拆字的手法表達類似的情緒:“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秋瑾的絕命詩:“秋風秋雨愁煞人。”
宋玉的“傷春”情懷,出自他的《招魂》:“極目千里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很多詩人,都曾以傷春為題或關(guān)鍵詞,抒發(fā)過相關(guān)的情懷。
孟郊《傷春》:亂兵殺兒將女去,二月三月花冥冥。鶯啼燕語荒城里,紅顏皓色逐春去。
杜甫《傷春》:春色生烽燧,幽人泣薜蘿。
蘇軾《點絳唇》:燭影搖風,一枕傷春緒。
李清照《好事近》:長記海棠開後,正是傷春時節(jié)。魂夢不堪幽怨,更一聲啼鴂。
楊萬里《傷春》:年年不帶看花眼,不是愁中即病中。
連和尚也會傷春。釋善珍《次愚谷游北山韻》:同是傷春者,留連惜物華。
《宋玉生平考》,主要是采用考據(jù)學(xué)方法。那是古代考據(jù)癖們干的活,以乾嘉學(xué)派的學(xué)者們最為典型。考證方法是從文獻到文獻,注重文字學(xué)、訓(xùn)詁學(xué)、音韻學(xué)等。這種治學(xué)方法,號稱樸學(xué)、漢學(xué)。
為什么我要寫《宋玉生平考》?1990年,湖北宜城同鐘祥縣為了發(fā)展旅游,爭奪“宋玉故里”,兩縣市都請了一幫學(xué)者考證。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被發(fā)配宜城,呆了13年,算是我的第三故鄉(xiāng)。宜城方面請我考證,證明宋玉是宜城人。這篇文章,寫掉了我的一顆智牙,寫白了幾根頭發(fā),文章的結(jié)論既不利于鐘祥,也不利于宜城,從此我同宜城斷絕了關(guān)系。我曾寫過一首打油詩《書呆子自畫像》自嘲:
一頭白發(fā),兩眼金花,
三餐無味,四肢發(fā)麻,
五官呆傻,六親孤寡,
七竅上火,八面挨罵,
九死一生,十分可怕。
應(yīng)聽課博士生的要求,《宋玉生平考》校訂后的全文發(fā)表如下:
宋玉生平考
彭德
宋玉是散文詩和雜文的始祖,楚辭的殿軍。他首倡的傷春和悲秋兩大文學(xué)母題,貫穿中國文學(xué)史。不幸的是,宋玉生前身后二千多年,竟始終是一位懷才不遇的人物。宋玉的生平由于史無詳載,以致有些學(xué)者將他的作品劃在屈原的名下,或輕率地判定為偽作。本文對宋玉生平的考證,旨在摒棄單純從政治角度“揚屈抑宋”的歷史偏見。
一、宋玉是楚籍宋人
宋玉的國屬,最早的記載有兩處:
司馬遷《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屈原既死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王逸《楚辭章句》:“《九辯》者,楚大夫宋玉之所作也。”
司馬遷和王逸的著作,只能說明宋玉曾生活在楚國和在楚國做官,不能認定宋玉就是地道的楚人,比如明代文人曾徑稱宋玉是“楚客”。確定宋玉的國屬,先要從宋玉的姓氏說起。先秦的姓與氏是有區(qū)別的,“姓”起源于母系社會,表示有血緣關(guān)系的世系同族;“氏”起源于父系社會,由同姓分化而成。漢代以后,姓與氏合而為一。中國先秦時期的宋氏,源于周武王所封的宋國。公元前286年,宋為齊滅,子孫以國為氏。
早在宋亡之前,文獻中冠以宋的人名,大略如下:宋萬、宋來子、宋勇、宋朝、宋木、宋石、宋勾踐、宋遺、宋钘(即宋牼、宋榮子)。上述九人是否姓宋,值得推敲。先秦人士不像漢以后的人士重視姓氏,人名的稱呼具有較大的彈性。比如宋萬,在宋國時叫南宮萬,南宮就是他的姓。后來因殺死宋公而逃到陳國,人們改稱他為宋萬—宋國的南宮萬。又如宋朝,本為宋王之子,子姓,在宋國應(yīng)叫子朝,后來到衛(wèi)國擔任大夫,人稱宋朝—宋國的子朝。凡冠以國名的人,并非以國為姓。比如衛(wèi)鞅其人,姓公孫,名鞅,衛(wèi)國公族;“衛(wèi)鞅”即“衛(wèi)國的公孫鞅”的簡稱(衛(wèi)鞅被封商地后又叫商鞅)。這種情形在春秋戰(zhàn)國十分普遍。如趙勝即趙國的(公子)勝,魯班即魯國的公輸般,巴蔓子即巴國的蔓子,宋督即宋國的華父督等等。這類簡稱被當作姓名,只是看重姓氏的漢代以來的學(xué)者的誤讀。
宋玉活躍于楚國的時期正值宋國垂危之際。作為一個古老帝國的子孫,宋玉的宋表示國屬,應(yīng)該說比其前輩更有理由。宋玉在《登徒子好色賦》中,冠以國名的三個人物—楚王、宋玉、秦章華大夫的并列是耐人尋味的。它反映出作者不忘國屬的強烈意向。及至宋國滅亡,宋玉的宋由國名轉(zhuǎn)化為姓氏,便是理所當然的了。湖南寧鄉(xiāng)、瀏陽的《宋氏族譜》(湖南省圖書館藏),康熙年間續(xù)修序提到最早的宋姓人士就是宋玉,并指出其為宋國王族后裔。而在宋玉之前的宋钘諸人,卻被該族譜統(tǒng)統(tǒng)除名,這顯然不是偏愛或疏漏。作為宋國人氏,宋玉的言論與同時代的宋人言論有大量不謀而合之處。莊子生活并終老于宋國,比宋玉年長;將二人的有關(guān)言論予以比較,其知識背景的同一之處顯而易見。
《新序》雜事第一:“王問于宋玉曰:‘先生其有遺行耶?何士民眾庶不譽之甚也?’宋玉對曰:‘……鳳鳥上擊于九千里,絕浮云,負蒼天,翱翔乎窈冥之上,夫糞田之鷃豈能與之斷天地之高哉?’”
莊子《逍遙游》:“棘曰:‘窮發(fā)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搏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云氣,負青天,然后圖南,且適南冥也。斥鷃笑之……’”
《新序》雜事第五:“宋玉事襄王而不見察,意氣不得,形于顏色。或謂曰:‘先生何談?wù)f之不揚,計畫之疑也?’宋玉曰:‘不然。子獨不見夫玄蝯乎?當其居桂林之中,峻葉之上,從容游戲,超騰往來,龍興而鳥集,悲嘯長吟。當此之時,雖羿、逢蒙不得正目而視也。及其枳棘之中也,恐懼而掉悃,危視而躥行,眾人皆得意焉。此皮筋非加急而體益短也,處世不便故也。’”
《莊子·山木》:“莊子衣大布而補之,正緳系履而過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憊邪?’莊子曰:‘貧也,非憊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憊也;衣弊履穿,貧也,非憊也;此所謂非遭時也。王獨不見夫騰猿乎?其得柟梓豫章也,攬蔓其枝而王長其間,雖羿、蓬不能眄睨也。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間也,危行側(cè)視,振動悼栗;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處勢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
宋玉《風賦》:“宋玉對曰:‘臣聞于師:枳句來巢,空穴來風。’”
《文選》李善注引《莊子》:“空閱(同穴)來風,桐乳致巢。”
在這里,莊子、宋玉以及宋玉之師展示出來的文化背景的一致,決不是巧合。
二、宋玉是宋國公子
并非任何客居異國的宋人或亡國的宋人都能以國為姓。比如宋國大夫兒說,在宋亡之后,其人其后并無改為宋姓的記錄。質(zhì)言之,只有宋國公族成員才有資格以國為姓。
宋國公族客居異國后,也不全然以國為姓。如宋愍公的五世孫孔父嘉遭難,其子奔魯,以父名為氏,成為孔姓的一支。這大約是應(yīng)了“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的通則的緣故。宋玉只有在這個通則之內(nèi),才有可能以國為姓。從宋國的亡國之君宋王偃上溯四世,《史記·宋微子世家》記載:
昭公四十七年卒,子悼公購由立。悼公八年卒,子休公田立。休公田二十三年卒,子辟公辟兵立。辟公三年卒,子剔成立。剔成四十一年,剔成弟攻襲剔成。剔成奔齊,偃自立為宋君。
自昭公到辟公,宋國八十年間無大事可記。先秦史家偏重對事件的記載,如有王族要員出奔的國際新聞,史家絕不會放過。宋玉作為宋國公族成員,筆者能夠找到的證據(jù)是宋王偃的公子出走的記載。這位出走的公子,正是宋玉。
宋玉名玉。玉有兩層含義,其一喻其初生時肌膚光潔溫潤,其二喻其出身高貴。在先秦,玉是王權(quán)的象征。以玉和玉的別名命名的人,莫不是王子或顯貴。衛(wèi)國大夫蘧伯玉,名瑗,曾同衛(wèi)獻公之孫當面爭葬地,可見不是等閑之輩;楚國令尹子玉是楚君若敖后裔;周昭王名瑕;周定王名瑜。此外,鄭國公子瑕,楚莫敖屈瑕,楚武王子瑕等,其名均同玉有關(guān)。在《史記·宋微子世家》中,商公族成員箕子在同周武王談?wù)摻?jīng)世之道的長篇對話,援引了《尚書·洪范》上的一段話:
維辟(君王)作福,維辟作威,維辟玉食。臣無有作福作威玉食。臣有作福作威玉食,其害于而家,兇于而國,人用則頗辟,民用僭忒。
這段措辭嚴厲的話,表明玉是帝王的專利。
關(guān)于玉的性質(zhì),《周易·說卦第九》:“乾為天,為圜,為君,為父,為玉……”;《詩·棫樸》在歌頌周王時寫道:“追琢其章,金玉其相,勉勉我王,綱紀四方。”《左傳》昭公十二年記祭公謀父作《祈招》之詩勸阻穆王的私心,其詩曰:“思我王度,式如玉……”。宋玉若非王胄,豈敢以“玉”為名?
宋玉為宋國公子,其代表作《九辯》透露出了種種消息。《九辯》的每句詩都浸透著悲涼的情緒,它烘托出的巨大而深沉的失落感,絕非一般人的失意所能承擔。它借悲秋而詠嘆人世間興衰的無常,攜帶出了一個久遠而廣闊的背景。這首詩,應(yīng)當寫于宋亡之際。
《九辯》:“燕翩翩其辭歸兮!”全詩寫了12種動物,第一個出現(xiàn)的就是燕。燕是宋祖殷人的族徽。宋玉的這句詩,暗含著對祖先和國家的懷念。
《九辯》:“竊美申包胥之氣盛兮,恐時世之不固!”宋玉幻想用申包胥式的虔誠去打動楚頃襄王為其復(fù)國,又深感今非昔比。當初宋王偃治宋期間,實行軍事擴張,對周邊的齊魏楚三大國開戰(zhàn),東敗齊,西敗魏,南敗楚并掠地三百里。這筆帳,楚王記憶猶新。即使楚王寬宏大量,楚國當時的國力已不能同強齊對抗。在頃襄王即位前后一段時間內(nèi),楚國內(nèi)亂外患不絕:楚將唐篾戰(zhàn)死,楚方城為魏軍占領(lǐng),秦吞并漢北,齊掠走淮北,莊蹻造反打到郢都,楚人只能忙于自保了。
《九辯》:“坎廩兮!貧士失職而志不平!”在先秦文獻中,“貧士”的說法絕無僅有。與《九辯》同時代的著作,如《莊子》中有18種士,諸如才士、學(xué)士、武士、辯士、隱士等等,卻沒有貧士之說。《荀子》中有27種,也不見貧士的蹤影。貧在先秦文獻中,含義極為單純,即富的反義詞。二者皆指錢財、財富。《莊子·讓王》;“無財謂之貧。”宋玉自稱貧士,表明他對窮困感受的強烈。宋玉身為楚國大夫,同進讒的登徒子平起平坐,同楚國景、唐二大家族的知名人士唐勒和景差保持著文友關(guān)系,同楚頃襄王一道云游高唐,足見其地位的顯赫。從齊桓公七公子奔楚而受封為上大夫的記載推論,宋玉也當為上大夫。關(guān)于士大夫的俸祿,據(jù)《孟子·萬章》介紹:
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與庶人在官同祿,祿足以代其耕也。耕者之所獲,一夫百畝。
按照這個俸祿標準推斷,士大夫同貧困應(yīng)該說是風馬牛不相及的關(guān)系。很明顯,如果沒有經(jīng)歷揮金如土的生活,身為士大夫的宋玉是不會感到貧窮的。
宋玉為宋國公族的立論,筆者還可以提出一個旁證,即體量巨大的宋玉冢。宋玉冢在今湖北宜城縣城南三里處的臘樹園,建于漢代而毀于文革之中。據(jù)當?shù)厝嗣枋觯8吲c屋脊相當。宋玉官至楚大夫,先秦的大夫,并非宮廷中獨一無二的大官。楚國官至大夫的人,一朝之中為數(shù)甚眾。楚懷王十七年,秦敗楚于丹陽,一次即俘虜屈匄及列侯、執(zhí)圭七十余人。文官中大夫以上級別的人,至少不會亞于這個數(shù)目。田野考古表明,楚都紀南城周圍的巨冢。(封土直徑40-100米、高6-10米)只有60多個。假使每個大夫都有資格營建大冢,這個數(shù)目遠遠不夠分配。如果不是身份特殊,宋玉其人與其冢就顯得很不相稱。
三、宋玉是宋國的末代之王
按《史記·宋微子世家》記載,宋國的末代王為宋王偃。宋王偃四十三年,即公元前286年,齊國伐宋,國土分別為齊、魏、楚兼并,宋國隨之宣告滅亡。不過,司馬遷省略了一個對本文至關(guān)重要的史實。即大約在公元前299-295年間,宋王偃以“禪讓”的方式,立太子為王,自己退居幕后。這位接受“禪讓”的太子,才是真正的末代王—宋元王。
戰(zhàn)國時期,各國學(xué)者倡導(dǎo)君王尚賢禪讓,曾打動過不少君王。公元前349年,秦孝公曾打算將國家統(tǒng)治權(quán)轉(zhuǎn)讓商鞅;公元前316年,燕王噲讓位于燕相子之;公元前229年,趙武靈王立12歲的太子何為王,自號“主父”。在戰(zhàn)國文獻中,趙武靈王的“禪讓”受到廣泛關(guān)注,可能有兩個原因,一是趙王父子均死于這一特別事件中,二是趙王正值壯年即立太子為王,在東周列國中當為始作俑者,否則宋王偃的禪讓就不會為司馬遷所忽視。
公元前295年,趙武靈王因內(nèi)亂而死于非命。這一事變無疑給宋王偃及其舊臣以巨大刺激。時隔不久,宋王父子不和,宋太子被迫出走。《戰(zhàn)國策·趙四》對此有一段簡要的記載:
齊將攻宋……,李兌乃謂齊王曰:“臣之所以堅三晉以攻秦者,非以為齊得利秦之毀也,欲以使攻宋也。而宋置太子以為王,下親其上而守堅,臣是以欲足下之速歸休士民也。今太子走,諸善太子者,皆有死心。若復(fù)攻之,其國必有亂,而太子在外,此亦舉宋之時也。
宋太子流亡國外,應(yīng)該說是宋國歷史上一件異常嚴峻的政治事件,并給人以禍起蕭墻的種種猜測。可是宋國不久即為齊國所滅,宋國宮廷檔案的記錄自然終止。宋國末代王的下落,也就不見于史籍,成為宋亡之際的一個難解之謎。大凡出走者,均投奔其所在國的敵國。宋國只同楚、魏、齊接壤,并同三國敵對。由于齊國曾收容過同宋元王父子不共戴天的宋君剔成,宋元王不可能奔走齊國。宋元王也不可能奔魏。因為后來宋王偃為齊軍擊敗,逃往魏國并客死在魏國一個叫溫的地方;如果魏國曾接納過他的逆子,宋王偃不可能會步其后塵。于是,宋元王奔楚,幾乎可以說是順理成章的結(jié)論了。我認為,出走后的宋元王,就是隨后出現(xiàn)在楚國的一位特殊人物—宋玉。
理由有五。
一、《九辯》,辯什么?不就是申辯自己的清白嗎?其中有幾處值得咀嚼的詩句,揭示了宋王父子的沖突及宋元王的出走:
君之心兮與余異!
專思君兮不可化,君不知兮可奈何?
閔奇思之不通兮,將去君而高翔!
據(jù)說宋元王是被其父王的黨羽驅(qū)逐的,出走之前在詆毀聲中也就留下了永遠不能排遣的憤懣,同時又希望有朝一日能重新回到父王的身邊。《九辯》寫道:
無伯樂之善相兮,今誰使乎譽之?
國有驥而不知察兮,焉皇皇而更索?
處濁世而顯榮兮,非余心之所樂。
與其無義而有名兮,寧窮處而守高!
…………
愿賜不肖之軀而別離兮,放游志乎云中。
賴皇天之厚德兮,還及君之無恙。
《九辯》描寫宋玉出奔時的儀仗寫道:
左朱雀之茇茇兮,右蒼龍之躣躣。
蒼龍旗和朱雀旗,顯示出宋玉一度身為諸侯王的派頭。
二.宋玉的《小言賦》中記載了一件史實,即楚襄王曾賜宋玉云夢之田。換言之,即楚王在楚國的“國家公園”中給了宋玉一塊封地。倘若宋玉僅僅只是一般的宋國流亡貴族,甚至只是楚國的宋來子、宋遺的后裔,他就不可能享受如此殊榮。列國公子奔楚者,僅《左傳》記載就不下十起。其中有幸受封的人,其封地多在楚國當時的邊境。如吳公子夫概奔楚,昭王封之于棠溪。齊田忌奔楚,楚王封之于江南。這類賜封具有明顯的政治意圖。田忌投奔楚國后,杜赭即向楚王建議封田忌于江南。他的理由是:“田忌,亡人也,而得封,必德王。若復(fù)齊,必以齊事楚”。這種政治投資也就為列國君主所通用。宋玉受封,其性質(zhì)同田忌受封完全一樣。作《小言賦》只不過是楚襄王借以賜封的一個文雅的口實。宋玉受封,當在宋亡之前。當時,宋玉是一個有政治價值的流亡者,他既有時間,又有心境作《小言賦》這類輕松的智力游戲。
三、宋玉在楚國始終是楚王身邊一位身份特殊的清談家。其言論同楚國的政治生活幾乎無涉。楚王可以在執(zhí)政之余,同宋玉一道游云夢、高唐、蘭臺和陽云之臺,漫無邊際地聊天,談氣象、談女人,唯獨不談?wù)巍3醯倪@種閑情逸致,在以招攬稷下先生著稱的齊宣王那時也不曾有過。這恰好印證了宋玉身份的不凡。正因為宋玉是宋元王,楚王才會同他談?wù)撜我酝獾姆N種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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