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6月,時任中國駐法文化參贊的侯湘華女士在巴黎安排我與肖小蘭、楊奇去拜訪趙無極先生。因為我們一直想辦一次趙無極先生的回顧大展,所以就特別期待與趙無極先生的見面。趙家坐落在巴黎第五區(qū)的一條僻靜小路上,那里叫蒙帕納斯,是文化名人匯聚的街區(qū)。去前有朋友提醒,趙夫人弗朗索瓦茲很厲害,尤其對中國去的客人不太友善,要當(dāng)心。侯湘華去敲門,開門的正是弗朗索瓦茲——很客氣。
趙家是一棟聯(lián)排的小樓,好像有三層。門很小,有點像上海老弄堂內(nèi)聯(lián)排房的后門。進(jìn)了門是廚房和餐廳,往里是不大的天井,有石有水有花,好像還有雕塑,再往里是客廳,趙無極先生會客就多在這里。趙無極先生見了我們用純正的普通話問道:“你們從哪里來呀?”我們說從上海來,是上海美術(shù)館的。老人就改用上海話說:“吾也是上海人,吾會講上海閑話。吾生在北京,但是在上海住過很久,吾還經(jīng)?;厝ィ贿^沒通知你們?!崩先朔浅:蜕疲f話也很風(fēng)趣。
趙無極先生的畫室在樓上,家里有部小電梯,老人上樓就乘電梯。畫室不大,但因為有天窗,所以很明亮。趙先生說:“家里門小,大畫要從窗口吊出去?!庇彤嫶蠖伎吭诋嬍业膲ι?,趙先生擺了幾幅給我們看,侯湘華很興奮地說:“這可都是新鮮的!”畫室里還有一個大條桌,上面堆了好些水彩紙和宣紙。趙先生翻出一本對開大小的宣紙冊頁簿給我們看,畫的是水墨,非常簡潔隨意,不同于我們以前看到的水墨畫。我說:“能不能用毛筆為上海美術(shù)館寫幾個字?”趙先生說:“毛筆字寫不好,用水筆試試吧?!庇谑撬盟P寫了“祝上海美術(shù)館越辦越好。很好!無極?!弊謱懺诩埥巧?,有點歪歪扭扭。老先生說:“不好,不好。見不得人?!彼纸o我們看了些水彩畫,大部分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還不成型。趙先生說:“畫畫是件極難的事,我還是畫不好。有些畫放在那里,要改很長時間?!?/p>
弗朗索瓦茲招呼大家可以吃飯了,我們都驚訝無比,因為事先沒想打擾趙先生太久,更不了解趙夫人對我們的態(tài)度。午餐上的是兩整條煮魚加一些色拉及面包。趙先生一個勁地說:“好吃,好吃?!卑次业目谖叮@魚煮得實在不敢恭維,但弗朗索瓦茲的安排還是讓我們感到溫暖和善意。飯后我們與弗朗索瓦茲談了一些舉辦趙無極回顧展的設(shè)想,她提了很多問題和建議,我們相約保持聯(lián)系,積極促進(jìn)。
我覺得弗朗索瓦茲對中國客人的不友善有其性格的原因,也有文化差異的問題。中國的藝術(shù)家總想去拜訪趙無極先生,無事者熙熙攘攘仿若朝圣,有事者夸夸諾諾多不落實。弗朗索瓦茲是做藝術(shù)行政出身,風(fēng)格務(wù)實刻板,不領(lǐng)會中國文化虛實相生的風(fēng)情和妙趣,自然見面多不投緣。
2007年7月我休假去法國,又拜訪趙無極先生,這次是趙嘉陵夫人陳綿安排的。因為我畫抽象畫又新出版了一本大畫冊,陳綿說應(yīng)該給老先生看看。那天去時弗朗索瓦茲不在,趙先生見了我就說:“吾認(rèn)得儂咯?!彼鹞业漠媰?,邊看邊聊。
趙無極先生時而用上海話時而用普通話說:
“畫畫是極難的事,畫好一張畫不容易?!边@句話他以前就說過。
“中國人不太會用色彩,其實色彩里面大有學(xué)問,色彩和水墨是一個道理,水墨要當(dāng)色彩畫。”
“杭州的風(fēng)景很美,所以國立藝專就設(shè)在那里。在那里很開心,看美的東西心里就開心,就能畫好畫?!?/p>
“吾有時光會去度假,陳綿他們也去,吾畫些水彩畫?!?/p>
“你畫得好咯,別人不懂沒關(guān)系,自己開心就好。中國人應(yīng)該喜歡抽象畫的,因為抽象畫最有中國的味道,你看書法,在外國人看來就是抽象畫,我們懂書法,就會懂抽象畫,比外國人方便。”
老先生說得很興奮。
弗朗索瓦茲回家了,她說:“趙先生感冒了,要去看病了。”趙先生說:“是的,是的。”我們知趣地起身與老人家作別,心中依依,十分不舍。前段時間聽說趙無極先生思維漸漸不清,心中掛念但也不便多問。日前陳綿告訴了一些家里的情況,我想親情和法律在本質(zhì)上應(yīng)該是統(tǒng)一的,也會是公正的。
人老了,拖著病疴的身體就成了“弱者”。然而,“弱者”一旦不再執(zhí)著那已靠不住的肉體,他的精神反倒更加強大,強大到可以天真爛漫,趙無極先生晚年的水彩畫便是十分的爛漫。
我們也會老,但天真爛漫是不容易的。
趙無極先生走了,但他把爛漫的笑容和智慧的畫面留給了世界,這是一個畫家的幸福,也是觀者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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