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紀的思想家之中,對“事件”(event,événement)這個概念談得最多、最透、最奧妙的無疑當屬法國哲人吉爾·德勒茲(G.Deleuze)。因此也有眾多的學者和評論家就索性將其思想冠以“事件哲學”的稱號。此種界定是頗有根據(jù)的。雖然作為一個哲學概念,事件絕非德勒茲的原創(chuàng),但他確實從先哲(斯多葛、萊布尼茲、懷特海等)的論證之中生發(fā)出種種獨到的意味,并進一步以此為線索對時代的狀況進行了深刻闡釋。尤其重要的是,事件對于我們理解當代藝術(shù)乃至藝術(shù)的本質(zhì)都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視角。
對事件的論述散布于德勒茲各個時期的著作之中(從早期的《差異與重復(fù)》一直貫穿至晚期的《何為哲學?》),我們這里僅拈出其中要點,結(jié)合藝術(shù)問題進行闡發(fā)。
“虛” (incorporel, inactuel)。要真正理解德勒茲的事件概念,就必須首先將其與日常經(jīng)驗之中對事件的理解區(qū)別開來。平常人們都會說,事件就是“發(fā)生的事情”。在這個意義上,事件似乎總是實實在在的,是最為明確的“事實”。但在德勒茲看來,真正的事件恰恰不是“事實”,而是蘊藏于事實之中的那些“虛”的維度。一個坐便器不是事件,但當杜尚將它置于美術(shù)館的場景之中,這就是一個事件。同樣,在路上行走也算不上事件,但當你看到謝德慶和蒙塔諾以繩索相連在戶外行走,這就是一個觸目驚心的事件。顯然,一個對象,一件事情或事實要想成為真正的事件,它必須有超越“可見”的力量。它就像是一個挑戰(zhàn),一個提問,通過你的目光直接刺激思想。真正的事件是蘊含的,它令你探問背后的玄機;真正的事件是發(fā)散的,它讓你由一個事件延伸至整個宇宙和生命的奧妙。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或許巴斯· 簡·艾德爾的《我的悲傷無以傾訴》(I’m too sad to tell you)將事件的此種純粹的“虛”之本性發(fā)揮到了極致。
“獨” ( singulier)。事件總是超越有形,展現(xiàn)出更為寬廣的意蘊,但它并不因此就蛻變?yōu)橐环N普遍之物。仿佛我們總是要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超越個別和具體去把握那些抽象的大道理。如果是這樣的話,事件就融化了,消散了,變?yōu)轶w系中的一個結(jié)點,體制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從而徹底失去了它作為事件的那種沖擊的強度。真正的事件首先、始終、本質(zhì)上是單獨的,個別的,不可被同化,抽象或還原。正是此種根源的“獨特性”使得事件具有超越的力量。事件就是它本身,而無需去印證、說明、體現(xiàn)任何普遍的規(guī)律或過程。毋寧說,它正是帶著自身的獨特性和個別性站在你的面前,撕開普遍性的網(wǎng)絡(luò)和面具,讓你洞察到那些被遮蔽、被抹去、被壓制的邊緣、裂痕和混沌。這里,尤其重要的一點是,獨特性是被揭示的,而不是被刻意營造的,是被敞開的,而無需被人為杜撰。并非越奇特、越不可思議的東西和事情才能算得上是事件?;蛟S正相反。獨角獸是特別的,但沒什么事件的意義在里面,它只是一個想象出的形象符號。同樣,黑天鵝是獨特的,但也談不上是事件,而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個景觀,或某種“例外”而已。真正的事件是在重復(fù)之中挖掘差異,在日常之中洞察詭異。如雷蒙·卡佛、保羅·奧斯特。但真正奧妙的或許還屬格列格·施耐德的陰森森的《烏爾屋》(Haus Ur.)。
看上去,這只是一間平常的房間,和其它的公寓房沒有多大區(qū)別。它只是水泥叢林中的一間“鴿籠”而已。為了突出此種重復(fù)、劃一的感覺,施耐德甚至將很多房間乃至房間里面的人都設(shè)計得極為相似。但即便如此,當我們置身于其中任何一個房間之時,仍會體驗到一種強烈的現(xiàn)場感:我在“這里”。這里,而不是那里。是居住者,是那一個個獨特的,不可抽象的,作為“個體”的居住者讓整齊劃一的空間展現(xiàn)出迥異而不可言喻的“氛圍”?!拔乙柚褂腥擞谐蝗仗与x這里?!边@是對“在別處”式的烏托邦沖動的戲擬,但也是對日常生活的事件詩學的最高贊頌。真正的“逃離”和“超越”,其實無需前往“別處”,也無需怎樣地別出心裁、大興土木(如Zaha Hadid,Greg Lynn式的幻想建筑),而是萌發(fā)于最為平凡而重復(fù)的日常生活的每一個細節(jié)之處。在時空的每一個實在的點上,都存在著逃離的可能。每一個點都是獨特的,都有可能成為事件。無論你已經(jīng)被束縛在怎樣狹小而同一的單元之中?!罢褂[永遠意味著作品的蒙羞?!睘鯛栁菔菬o法被展示的。你只有切身進入其中,才能體驗到那種極端的差異感。美術(shù)館中是沒有事件的,事件唯有發(fā)生于生活之中。這或許亦是當代所有的場所藝術(shù)(site specific art)的終極旨趣。
“恒” (éternité)。由此我們切近了事件所獨具的詩意時間。德勒茲喜歡說,事件是生成(devenir),因此它從來無法局限于“當下”,而總是“尚未到來”或“剛剛過去”。也正因此,真正的事件只能用動詞(而且是不定式)來表達。說這是一棵樹,或這棵樹是綠色的,都并未觸及事件。只有說這棵樹在“變- 綠”(生成-綠色),才是真正的事件。因為“變”,“生成”都并非僅僅指向當下,而是同時指向著過去和未來的維度(“本來不是綠色”→“即將變?yōu)榫G色”)。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重新理解了事件的“虛”和“獨”的特征。事件是“虛”的,因為它總是超越著當下的事實狀態(tài)。同樣,事件是“獨”的,因為作為時空中的一個“奇點”,它所敞開的、所介入的總是獨一無二的生成運動。事件的時間是“恒久”的,因為真正的時間性唯有在綿延不絕的生成、變化之中才能實現(xiàn)。如何以戲劇性的方式展現(xiàn)此種事件的時間,幾乎可以說是當代前衛(wèi)藝術(shù)中的一個重要主題。經(jīng)典的作品可以舉出很多,但似乎沒有誰會如河原溫(OnKawara)那般將此種時間性展現(xiàn)得如此綿長但又震撼。他的《I amstill alive》從1970年開始,一直延續(xù)至今,而且看來只有伴隨著藝術(shù)家生命的終結(jié)方能最終劃上句號。可以說,這部作品的唯一主題正是生命本身的延續(xù)流動,而且是以最為純粹的方式展現(xiàn)出來。在《今天》系列畫作之中,看起來藝術(shù)家只是以機械刻板的方式記下每天的日期和做過的事情,相同尺幅和字體的一幅幅畫整齊排列在一起,就像是鐘表時間的“滴答滴答”的精準走時。但當我們的目光貫穿這個橫排的系列之時,一種震撼生命深層的沖擊便會陡然增強,難以遏制。這并非僅僅是因為每幅畫的著色和副標題都有所不同(時間跨度亦有所不同),似乎暗示著在時間重復(fù)之中仍有差異這個道理。實際上,我們會發(fā)覺,無論是顏色還是文字,都僅僅是附著的裝飾,而褪去所有這些偶然的內(nèi)容,袒露出來的正是時間流動本身。用德勒茲的話來說,即是時間的純粹形式(《差異與重復(fù)》中的第三種綜合)。觀眾需要耐心地,甚至是一步步地跟隨著畫家走過這些日日年年,而當你暫停腳步,回顧這整個過程時,那一個個時刻,一幅幅畫面頓然間形成了一個統(tǒng)一的過程,它連綴著歷史的痕跡,但同時又不可遏制地向著未來延續(xù)。在生命的不同的“當下”時刻,注定會發(fā)生不同的事情,但這并不重要,并不是本質(zhì)性的。本質(zhì)性的是“我還活著”這一生命的事件。“still”正是同時敞開著過去(“仍然活著”)和未來(“想要活下去”)的向度。雖然藝術(shù)家的作品大多冠以“我”的名稱(《I Read》,《I Met》,《I Went》),但這里的“我”不再指向那個足以賦予時間和生命以秩序和意義的中心和基礎(chǔ)(“主體”),更是從根本上蛻變?yōu)榧兇鈺r間流動的一個符號。我,無非是時間事件的一個“指示詞”而已(index)。
“責任”(responsabilité)。由此我們最終回到了德勒茲事件詩學的另一個主旨,即倫理關(guān)懷。“虛”,“獨”,“恒”,展示的都是事件的本體特征,但“責任”則進一步探尋個體在藝術(shù)創(chuàng)造和鑒賞之中的應(yīng)有地位。在藝術(shù)之中談?wù)?“倫理”,似乎是一件頗不時髦的事情。藝術(shù),難道不正是沖破重重清規(guī)戒律,探尋個體自由的創(chuàng)造?但德勒茲在這里談?wù)摰膫惱聿⒎巧婕捌湟?guī)范的方面,而更是將其與自由的可能性根源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事件激發(fā)了我們的超越渴望,喚醒了我們對生命的生成性時間的反省,同時也令我們領(lǐng)悟到逃逸的多元可能,但我們往往并不是只能“等待”事件發(fā)生,而恰恰也始終需要去“期待”、渴欲事件的到來。雖然我們清楚事件無法全然局限于當下的時刻,但卻始終渴望著以個體的行為和思索來將事件帶入當下,以自己的肉身來實現(xiàn)、體現(xiàn)(embodiment)事件的生成。同一個事件可以在不同的個體身上實現(xiàn),而不同的事件之間亦可以形成呼應(yīng)和共振。當個體去召喚事件的時候,他實際上是在自由地渴望著進入、介入乃至融入到一個更為廣大的“世界”之中。世界就是事件發(fā)生的場所。而無論世界是一還是多,我們時時刻刻都面臨著創(chuàng)造性2011年,歐寧和左靖圍繞安徽省黟縣碧山村開展了名為“碧山計劃”的鄉(xiāng)村建設(shè)運動。逃逸的機遇和可能。珍妮·霍爾澤這樣的語言藝術(shù)家以文字符號為媒介,讓自己的個體性反思在每一個偶發(fā)的時空場景之中與他人相遇(《保護我,讓我遠離我的欲望》);德·瑪利亞這樣的大地藝術(shù)家以最為簡單的幾何形式為媒介,讓每一個個體通過最為直接和震撼的方式與大地直接溝通,并進而體驗到那種融為一體的體驗(《閃電的曠野》);洛薩諾-亨默這樣的網(wǎng)絡(luò)藝術(shù)家則憑借科技和多媒體的手段,讓深陷網(wǎng)絡(luò)規(guī)訓空間的自我再度反省超越和自由的可能(《矢量仰角》);而凡·利斯豪特這樣的雕塑和裝置藝術(shù)家則更是通過龐大的空間建構(gòu)來促使我們反省城市生活的別樣可能(《AVL城計劃》),諸種實驗,不一而足。如果說藝術(shù)的一個重要使命是召喚和營造事件,那么每個藝術(shù)家對于事件的理解和實現(xiàn)都有著最為廣泛的差異,但又展現(xiàn)出最為深刻的共鳴。
“今晚有音樂會。”(Il y a un concert ce soir.)這句德勒茲事件哲學的核心妙語(《褶子》)恰好說出了一切,但又讓一切都隱沒在蘊藏豐富的意味之中。我們期待著一個即將到來的事件。我們期待著在一個特別的時空場所與他人分享聆聽的體驗。但其實,正如德勒茲所描述的,實現(xiàn)所有這一切的唯有聲音。是聲音在回蕩,共振,交匯。如果說事件的本質(zhì)是敞開時空的生成可能,那么似乎唯有藝術(shù)方能真正將我們一次次帶入這自由的境遇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