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傳統(tǒng)文人階層掌握藝術的話語權
對今天的一個西方知識分子來說,不能說出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與中世紀的藝術之區(qū)別,又或者對現(xiàn)代藝術與當代藝術沒有自己的立場觀感,這是難以想象的事情。對中國古代的一個文人士大夫來說,不身負書畫雅債,不深諳骨董鑒藏,這是難以想象的事情——但是今天的中國的知識分子,有幾人能夠說得清楚宮廷畫、文人畫與風俗畫的區(qū)別?有幾人清楚寫實主義在中國的緣起緣滅?又有幾人能夠說得明白“現(xiàn)代藝術”與“當代藝術”的區(qū)別?
我們暫且不提西方的知識分子對藝術世界的話語權,不提15世紀的人文主義者對文藝復興的影響,不提20世紀中葉歐洲的思想家對現(xiàn)代藝術的影響,不提今天的哲學家(如丹托等)對當代藝術的定義和藝術邊界的拓展。只說中國,我們知道,舊時的文人士大夫掌握著藝術世界的話語權,從蘇東坡的“觀士人畫,如閱天下馬,取其意氣所到”伊始,文人畫始于宋,興于元,到了明代,“意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寫胸中逸氣”的文人畫成為力壓宮廷藝術、民間風俗畫和佛教禪畫的主流藝術形式——文人士大夫階層掌握著藝術圈的絕對話語權。時至今日,文人畫已經喪失了原有的文化語境,但是今天的藝術圈依然用“新文人畫”等名詞來消費著文人畫的殘余價值。 舊時的文人精英階層不但是藝術家、收藏家,他們的生活方式亦是一時之潮流。文人的園林中,芭蕉梅蘭,列置楚楚;舊竹雜巖石,亂松映清潭——文人們不但繪畫,事實上他們就住在畫中。文人的家居陳設帶有鮮明的知識階層的印記,明式家具象征著文人古樸、簡逸、幽隱、雅致和自然的生活理想。文人的書房除了讀書和社交之外,還有文房十三事:隨意散帙、焚香、品茗、鳴琴、揮塵、習靜、臨摹法書、觀圖畫、弄筆墨、觀池中魚戲或聽鳥聲、觀卉木、識奇字、玩文石。江南文人出游時,大多有一艘“畫舫”,在船上品鑒書畫、四處游覽,豪于詩、戲于畫、縱于酒、狂于歌——文人精英階層不僅熱衷藝術,他們的生活本身就是藝術。 除了凌駕宮廷院畫和民間風俗畫之上的文人書畫藝術之外,舊時的文人士大夫階層的文化品味與生活方式也是草根階層、商賈階層,甚至皇室貴族的榜樣和標桿。而我們今天的知識分子,沒有魄力也沒有能力引領任何一種文化與藝術的潮流,只能跟在潮流背后模仿,或者批判。對知識分子來說,批評《小時代》和《小蘋果》如何庸俗淺薄是一件很簡單的事,但是這種對大眾流行文化的批判顯得蒼白無力,毫無裁判的權威——因為知識階層根本沒有辦法提供另外一種更理想的選擇,他們并不能像傳統(tǒng)的文人士大夫階層一樣,展現(xiàn)一種充滿精英文化的藝術生活。 今天的知識分子無法引領文化潮流,同時也在藝術世界缺席。知識分子勿論掌握藝術世界的話語權,他們甚至對藝術不再感興趣,論傳統(tǒng)藝術,他們說不清“新水墨畫”和“新文人畫”的藝術語言在今天的意義;論當代藝術,他們缺乏相關的審美理論基礎,從感情上和形式上都無法欣賞西方的當代藝術,裝置藝術、行為藝術等形式更是審美的異端。 今天的知識分子與藝術的共處有兩種方式,一種是毫不在意生活中的藝術點綴,把所有的時光都投入學術當中,除了讀書還是讀書。一個知識分子的個體當然有權力選擇一種繁忙而單調的生活,他們在書本中尋找精神的桃花源,對清教徒式的學者來說,詩書畫的熏陶與器具玩物的感染力遠遠比不上純粹的知識的吸引力,但是對于一個知識階層來說,如果整個階層都過著一種與藝術品絕緣的生活,那只能說這個階層缺乏藝術審美和文化情趣。另一種知識分子,他們有錢有閑,熱衷收藏骨董、家具、古玉……甚至能夠畫幾筆花鳥蘭竹——但是,收藏古董與引領當代文化潮流是兩回事;臨摹幾筆山水花鳥與掌握藝術世界的話語權也完全是兩回事。
二、知識分子為何缺席藝術世界
為何今天的知識分子不再引領藝術的主流?甚至缺席藝術世界?大概有兩個緣故:政治和資本。一、20世紀上半葉,民國的新文化運動和新政權激進的政治變革之后,傳統(tǒng)價值和審美發(fā)生斷層,舊文人和士紳階層沒落,傳統(tǒng)藝術倫理作為“封建主義”被顛覆。新時代的藝術審美以國家主義為標桿,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風格成為主流。西方的現(xiàn)代藝術與當代藝術成為被“主流審美”所排斥的“文化陰謀”。傳統(tǒng)藝術斷層和西方藝術蒙塵,不僅讓知識分子在審美方向上不知何去何從,同時也造成了藝術和審美教育的扭曲和缺失。 二、新世紀之后,資本介入藝術市場,資本成為藝術規(guī)則的制定者,甚至藝術史的書寫者。在藝術資本的運作下,藝術品屢創(chuàng)天價,80后的青年藝術家的作品也可高達數百萬人民幣。對于知識階層來說,藝術不是你想買想買就能買。而在清代之前,文人畫是業(yè)余之作,并不是出售的商品,而是文人社交雅集的禮物和雅債。明朝晚期,最貴的畫是仇英的《漢宮春曉》長卷,售價紋銀200兩。因為仇英的作品較少,所以價格高,而同屬長卷巨制的唐寅《嵩山十景圖》,不過紋銀24兩。早年沈周的畫也不過2、3兩。文徵明短幅小長條,不過一兩,多數只需3、5錢。這些當時最好的藝術品對文人階層來說,并不是可望不可及。據《明實錄》,七品縣令年薪約27兩,但是其額外收入往往是薪資十倍以上。當時較有名氣的文人的潤筆費為3錢到5錢,最高一兩。無論是交換書畫禮物,還是真金白銀地購買職業(yè)畫家的佳作,對古代文人來說都不是難事。反觀今天的知識階層的收入,面對藝術佳作的高價只能徒嘆奈何。 當然,除了政治與資本之外,我們還可以找到更多的借口,譬如:文化——今天已經是大眾流行文化的天下,而不再是精英文化掌控的世界。二戰(zhàn)之后,大眾文化與消費文化在美國興起,逐漸蔓延全球,歐洲的精英文化則日漸衰敗。知識分子也只能在鋪天蓋地的流行文化中隨波逐流。又或者,我們可以借口說今天的職業(yè)細分化、專業(yè)化,現(xiàn)代藝術與當代藝術需要深厚的理論知識,知識分子無法如古代文人一般,在學術之外輕松地掌握藝術與審美……借口總會有,但是愛是不需要借口的,不愛才需要?,F(xiàn)實是——藝術從來沒有距離知識階層如此之遙遠,知識階層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喪失了文化潮流和藝術世界的話語權。
三、知識分子在場的意義
藝術世界當然要多元化,我們并不是說說知識分子應該成為藝術的代言人,但是至少不應該缺席,不應該在藝術圈毫無影響力。事實上,知識分子在場或者缺席的藝術世界,顯然兩樣。 知識分子的深厚學養(yǎng)也許可以給藝術圈帶來一股清新之風,傳統(tǒng)藝術理論如何與現(xiàn)代精神結合,也許知識分子可以給出一劑解藥。中國的當代藝術如何突破在國際學術界毫無地位的困局,知識分子也許可以化解我們的焦慮。 知識分子的獨立批判精神,相比起各種利益瓜葛纏身的圈內藝術批評家更加純粹而有力。更多獨立而純粹的批評,可以避免藝術不那么容易淪為權力和資本的工具,或者成為流行文化的替身。 知識分子的價值觀與文化立場,也許可以抵擋藝術的過度商業(yè)化,避免商業(yè)化導致藝術自身的單調、平庸和不斷重復,抵擋“標準化生產”的藝術品的泛濫。 知識分子可以從各個學科的角度來拓展藝術理論的邊界,除了藝術專業(yè)的解讀,藝術品還需要從哲學、社會學、文化學各個方向的不同的解讀。除了藝術批評家的理論,藝術也需要哲學家、思想家、人文學者等知識階層不斷地重新定義。 簡單來說,藝術有兩種,一是為了藝術而藝術,一是為了生活而藝術。倘若知識分子如董其昌或者格林伯格一樣,信奉藝術僅是藝術語言本身,而不是其它,他們可以從中尋找到一種精神的救贖,一個詩化的世界,一個精英文化的桃花源。倘若知識分子相信藝術可以批判現(xiàn)實和反映當代精神,他們可以在其中注入知識階層的獨立精神和人文價值。事實上,今天的知識分子階層不再可能如傳統(tǒng)文人一樣壟斷藝術圈的話語權,知識分子也難以成為文化與藝術的代言人,但是無論如何——站在外圍總比不在場好,遲到也比缺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