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不減肥,夏天徒傷悲?!鞭D(zhuǎn)眼間又到了美腿與短裙齊飛的盛夏季節(jié),在美食和贅肉之間痛苦糾結(jié)、左右為難的吃貨們,也許該聽聽恩格斯和馬克思對吃喝這件事的看法:“人們首先必須吃、喝、住,然后才能從事政治、科學(xué)、藝術(shù)、宗教等?!?恩格斯<在馬克思墓前的講話>)
吃好喝好不僅僅“是一切歷史的第一個前提?!?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我們還可以從“吃喝”當(dāng)中窺視一個朝代的政治、藝術(shù)和文化。在吃喝當(dāng)中,我們可以看到權(quán)力的彰顯、等級秩序的形成、黨群結(jié)社的維系、文化藝術(shù)的呈現(xiàn),當(dāng)我們明白到“吃喝”的歷史地位,減肥這件事就變得不那么迫切了。
遺憾的是,中國歷朝歷代的畫家們沒有機會學(xué)習(xí)馬克思與恩格斯的思想,他們沒有認識到“食”是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理;他們似乎也不太在意《管子》的“民以食為天”;也沒有看過《尚書·洪范》治國之“八政”,以食為先;更沒有讀過《淮南子·食貨志》。因此,歷代留下來的“吃貨圖”和宴席圖都不多,好在已經(jīng)足夠我們從中一窺幾個朝代的飲食和宴席的內(nèi)在文化與背后的精神訴求。
韓熙載的《Let it go》
說到吃喝與宴席的繪畫,南唐的顧閎中繪制的《韓熙載夜宴圖》是最著名的一幅。在韓熙載的那一場流傳千古的夜宴上,吹簫的玉人、擊節(jié)的官人演繹的是那一闕唐詩?我們已經(jīng)無法追尋考究。倘若要選一首今天的歌曲來描述《韓熙載夜宴圖》,裝腔作勢的《夢回唐朝》或者悲天憫人的《上蒼保佑吃飽飯的人民》都不合適,最恰當(dāng)?shù)哪^于今年奧斯卡最佳歌曲《Let it go》。
彼時的貴族韓熙載在朝廷黨爭中失勢,又受到掌權(quán)者的猜忌,唯有處處謹慎、事事小心地掩飾自我,一如歌中所唱:“Don't let them in,don't let them see,Conceal,don't feel,don't let them know?!?/p>
面對政敵的試探與威脅,韓熙載唯有終日行樂,沉迷于酒色之中,一來向掌權(quán)者表明自己無心逐鹿的立場,二來通過縱情聲色來麻木自己。面對皇帝的使者奉旨窺視,甚至把夜宴場景作畫進呈御覽,韓熙載也無所謂了——“Well,now they know. Let it go,let it go. I don't care what they're going to say。”《Let it go》的這幾句詞簡直就是為韓熙載私人定制,把韓熙載的韜光養(yǎng)晦與醉生夢死的矛盾心情描述得淋漓盡致。
事實上,這一句“Let it go”不僅僅是韓熙載夜宴圖的主題曲,也是南唐貴族豪門的心聲。什么家國情仇,什么逐鹿中原,一切都“讓它去吧”。兵荒馬亂、群雄角逐的亂世當(dāng)中,今朝的項上人頭不知明朝是否還在,也只有夜夜笙歌、醉生夢死才能掩飾自己的恐慌不安。
無論是南唐還是唐代,其飲食文化與宴席儀式都是貴族式的,與文人、商人或者其它階層無關(guān)。唐代生產(chǎn)力低下,貧富分化,等級森嚴,彼時的民眾被稱為:藿食者(吃粗糧的人),就算是吃粗糧也沒有“一日三餐”這回事,能保證一日兩頓已經(jīng)是祖蔭庇佑(從宋代開始,百姓才有一日三餐)。
彼時的商人是賤民階層,文人也是屌絲階層,文官基本上靠皇室貴族推薦入朝(隋唐時期,通過科舉而入朝為官的屌絲文人不足7%),文人階層成為國家的統(tǒng)治階層還是宋代之后的事情。五代十國亂世之下的文官,地位也不高,“安朝廷,定禍亂,直須長槍大劍,至如毛錐子(毛筆),焉足用哉?”
盡管一般民眾在溫飽線上苦苦掙扎,但是并不妨礙貴族們追求奇珍異食。昂貴的食物自古以來都是那幾種,一千年前和一千年后都一樣,唐朝五代之際,貴族豪門所追求的也是熊掌、猩唇和象鼻——“封熊之蹯,翰音之跖,燕髀猩唇,髦殘象白”《晉書·張協(xié)傳》。
除了“窮水陸之珍”的奢靡飲食觀之外,唐代和南唐的宴席上還流行歌姬伴舞和演繹樂器。貴族豪門都蓄養(yǎng)家妓,精心訓(xùn)練——“蓄妓數(shù)百人,每置一妓,價盈數(shù)十萬,教以藝,又費數(shù)十萬,而服飾珠犀金翠稱之?!?/p>
《韓熙載夜宴圖》表現(xiàn)的南唐的奢靡飲食觀與宴席文化,主要是對前朝(唐朝)的繼承和模仿。五代十國的宮廷舞樂和宴席制度大多繼承唐朝,由于南唐的統(tǒng)治者以唐代帝王血脈自居,章程體制更是極力模仿唐朝。唐朝滅亡之后,舊時的宮廷歌妓、貴族家妓流落到南唐,使得南唐的宴飲文化更加繁榮?!俄n熙載夜宴圖》當(dāng)中的秦蒻蘭、王屋珊就是家妓。既然今朝不知明朝事,還有什么比淺斟低唱,依紅偎綠更寫意?
韓熙載的夜宴就算是在奢靡荒淫的南唐,也讓人側(cè)目,史書記載:“蓄妓四十輩,縱其出入,與客雜居,帷薄不修,物議哄然。” 如果南唐國君李煜要打擊韓熙載,最方便的罪名莫過于:聚眾淫亂。
我們今天當(dāng)然可以說隋唐和五代十國的豪門夜宴流淌著民脂民膏,但是也要看到,沒有那些“妓筵銀燭滿庭開”的夜宴上的演奏與詠唱,就沒有唐詩和南唐詩的流傳,我們也要看到,當(dāng)時的貴族門閥在夜宴上表現(xiàn)出的文化藝術(shù)素養(yǎng)。
《韓熙載夜宴圖》不僅僅是南唐貴族的宴席文化的忠實記錄,也是中國的奢侈文化和貴族藝術(shù)的最后一座紀念碑。宋代伊始,文人集團成為國家的統(tǒng)治階層,儒家思想一統(tǒng)天下,文化與藝術(shù)已是另一番天地。
時至今日,西洋的奢侈品和貴族精神再次成為新貴們追逐的目標,但是這種追求幾無文化可言,更多是對身份符號的焦慮,對價格標簽的渴望。今天的我們依然有豪門盛宴,但是在那些宴席上可曾有文化碎片的閃光?會否留下值得后世感慨的藝術(shù)?
明代的《江南Style》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哪怕是隋唐和五代十國的“豪門夜宴”也有散席的一天,自宋代開始,皇帝為了鞏固皇權(quán),壓制大貴族集團,重新培養(yǎng)一個忠心耿耿的階層,于是開科取士,隋唐五代尚屬屌絲階層的文人一朝魚躍龍門,取代貴族豪門成為國家的統(tǒng)治集團。加上南宋朱熹的禁欲主義的理學(xué)盛行,貴族豪門的奢靡飲食觀和宴席文化一去不復(fù)返。
如果說宋代的皇家文化尚且能主宰主流審美,那么到了明代中后期,文人審美已經(jīng)成為主流。江南文人主宰著文壇、畫壇,文化圈、藝術(shù)圈一派江南Style. 時人的飲食觀、宴席文化也由江南文人品味所決定。吟詩、作畫、賞月是宴席聚會的主題。參加宴席與雅集也是文人畫家社交的敲門磚,當(dāng)年的文徵明、唐伯虎等人都在師長沈周的帶領(lǐng)之下,出席各種宴會和文人雅集,以此擴大交際圈,并且在宴席和雅集上互贈書畫,揚名立萬。
明代的宴會比隋唐和五代只多不少,但是宴席的形式與文化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由奢靡的貴族風(fēng)轉(zhuǎn)變?yōu)榈诺慕衔娜孙L(fēng),不再以奢侈豪華為榮,也不再有數(shù)十家妓一旁服侍。明代畫家所作的宴席圖大多是《園林雅集圖》一類的主題。
仇英的《夜宴圖》雖然是描繪唐代李白等人的宴席,但是整幅畫作的人物、姿態(tài)、氛圍,一望而知是出自拘謹?shù)拿鞔嫾抑?,已?jīng)完全沒有了唐代的奢靡之風(fēng)與豪俠之氣。
謝環(huán)的《杏園雅集圖》描繪的是官場中人,但是權(quán)威、等級、秩序并不是畫作的主題,畫家沒有強調(diào)畫中人的官員身份,他要描繪的是一群高級文人的宴席與聚會。
南宋和明代早期禁欲主義盛行,朱熹說:“飲食,天理也;山珍海味,人欲也?!崩韺W(xué)主張“存天理、滅人欲”。人隨便吃飽就行了,不能追求美食,這是吃貨們的黑暗時代。
到了明代中期,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達,享樂主義的興起,人性啟蒙思想開始暗涌,王陽明的心學(xué)把人的心性置于天理之上。人的理性與欲望壓倒了朱熹的“存天理、滅人欲”。王陽明的心學(xué)為時人對美食的追求提供了理論基礎(chǔ),“修生之士,不可以不美其飲食。”但是這種美食的欲望并沒有放縱與泛濫,士大夫并沒有一味追求山珍海味、奇珍異獸。
并不是說明代中晚期沒有人放縱自己的胃口,彼時也有“今之富家巨室,窮山之珍,竭水之錯,南方之蠣房,北方之熊掌,東海之鰒炙,西域之馬奶,真昔人所謂富有四海者,一筵之費,竭中家之產(chǎn),不能辦也?!?/p>
明代中晚期的某些官員在宴席上也花費著流水般的銀子。當(dāng)時一桌平常官宴的規(guī)格是:十六碟、八盤、四點心,菜品大多是“遠方珍品與野味”。
在嚴嵩抄家清單《天水冰山錄》中,我們可以看到,僅是筷子一項就讓人眼花繚亂:金筷子2雙,鑲金牙筷1110雙、鑲銀牙筷1009雙,象牙筷2691雙,玳瑁筷10雙,烏木筷6891雙、斑竹筷5931雙,漆筷9510雙。由此可見彼時一些官宦巨富的奢靡飲食。
但是這種奢靡之風(fēng)并沒有成為主流,掌控美食主流的還是江南文人的品味。文人士大夫的菜單講究食物簡單、清淡,以“養(yǎng)生、養(yǎng)氣”為重。身為士人階層,飲食應(yīng)該有節(jié)制,而不能像富商官宦一樣爭奇斗富,過分追求山珍野味。
彼時文人的飲食哲學(xué)是:本味、真味,這是追求味覺感官的最高境界。他們認為飲食應(yīng)該像他們的書畫品味一樣,提倡“復(fù)古”,所謂飲食的復(fù)古就是“疏遠肥膩”,熱愛蔬菜。
文人階層不但主張菜譜要清淡,他們對餐桌上的過度熱情的禮儀也頗有微詞,當(dāng)時請客的主人喜歡夾菜給客人,以示熱情。有位文人一次逛青樓回來后,曾寫文章抱怨道:“近日倡家尤多此種惡習(xí),以箸取菜,硬入人口,有如強奸,殊為可惡。”
如果用一個字描述明代中晚期的飲食觀與宴席文化,那就是“淡”。清淡是味道的本源?!暗沭B(yǎng)德,淡足養(yǎng)身,淡足養(yǎng)交,淡足養(yǎng)民。”清淡的口味被上升到道德修養(yǎng)的層面。
因此,我們在明代的諸多《雅集圖》和《宴會圖》上,看不到奢侈文化與欲望放縱的重口味,只看到江南文人Style的雅致與清淡。
明代中晚期的這一場文人與官宦巨富的口味之爭,最終是文人的清淡戰(zhàn)勝了富豪的重口,文人的簡樸戰(zhàn)勝了高官的奢靡。但是與此同時,15世紀的佛羅倫薩頒布了《反奢侈法》,禁止過度消費,人們對這項法律公然無視,并且最大限度地利用其中的漏洞。如果主菜只有一道烤餡餅,那么每一種想得到的食物,從豬肉、火腿、牛肉、烤雞到雞蛋、海棗、杏仁……統(tǒng)統(tǒng)都塞到一張餡餅里一起烤。最后,法律完敗給吃貨的想象力。清淡、簡單輸給了重口、奢靡。
文藝復(fù)興時期,歐洲的這一場奢靡飲食觀的勝利,也對藝術(shù)產(chǎn)生了影響,文藝復(fù)興時期最重要的家族:美第奇家族,數(shù)代以來一直都因為暴飲暴食而產(chǎn)生了許多心臟病和痛風(fēng)患者,如果彼時的佛羅倫薩也流行中國江南Style的清淡口味,美第奇家族也許有更多的子嗣,也許文藝復(fù)興的歷史也會改寫,當(dāng)然這只是我們的幻想。但是也說明一個道理,法律無法決定飲食觀,只有文化的力量才能辦到。
梅十方的《Where did you go?》
今天的食物前所未有的豐富,生產(chǎn)力的提升、交通運輸?shù)陌l(fā)達、扁平化的世界,各種食品應(yīng)有盡有。但是我們今天的宴席和飲食文化,卻是前所未有的單調(diào),僅?!昂贸浴倍?。
從內(nèi)地的“饞宗大師”沈宏非到香港的老牌美食家蔡瀾,寫過的食評汗牛充棟,主題也無非“好吃”兩個字。沈宏非從最簡單的大眾文化麥記漢堡包到最繁復(fù)的貴族傳統(tǒng)的江太史蛇羹,全都中意;號稱“類固醇萬歲”的蔡瀾從廣東大排檔到到日本高級料理,統(tǒng)統(tǒng)喜歡。中國最著名的兩位美食家也并沒有一套自己的飲食哲學(xué),也沒有提倡任何餐桌文化。
恰如《Let it go》的那一句:“No right,no wrong,no rules for me。”今天的飲食觀和宴席文化,的確是“沒有對與錯,也沒有規(guī)則。” 我們今天的飲食觀沒有貴族的奢靡文化,沒有文人的淡雅審美,我們的宴席上也沒有唐詩詠唱,沒有筆墨橫飛,沒有字畫盈案,沒有鶯歌燕舞——只要好吃。
一如當(dāng)代畫家梅十方的這幅《宴席圖》所展示,今天的“飲食觀”只剩下一個“吃”字,或者更糟糕,只剩下一個“飼”字。傳統(tǒng)種種“飲食觀”背后的精神、文化喪失殆盡。盤中餐與麻木卑微的進餐者一樣,面對的只是“吃與被吃”的命運。
在傳統(tǒng)的宴席圖、雅集圖當(dāng)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階層的文化審美與精神困境。而梅十方這幅《宴席圖》的人物,已經(jīng)失落了所有的“文化審美”,甚至“精神困境”都沒有了,只剩下一味的麻木、萎縮、卑微,只是為了吃而吃,為了活著而活著。中國傳統(tǒng)的食和色都披上文化的外衣,從來不似今天之赤裸裸,只剩下無窮盡的欲望。宴席的內(nèi)容與文化無關(guān),只剩下果腹功能,宴席的儀式感也與藝術(shù)無關(guān),只剩下對豐盛的炫耀。
貴族的飲食文化已經(jīng)衰敗,文人的飲食審美的已然墮落。我們的飲食觀與宴席文化走向何方?恰如鄧紫棋的那一首《Where did you go?》——沒有人知道。
結(jié)語:
也許有的同志說,今天是一個多元化的時代,每個人都標榜自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標準,我們的餐桌不再需要貴族文化、文人審美或者任何一種文化作為標竿和榜樣。果真如此嗎?所謂的多元化,指的是不同的手機在拍同一盤菜嗎?所謂的標榜自我,是在微博上與500萬人一起宣言不吃冰淇淋減肥嗎?所謂的個性,是與那一塊來路可疑的三文魚刺身合照留念嗎?
關(guān)于飲食觀與宴席文化,傳統(tǒng)貴族的奢靡文化與文人的淡雅審美已經(jīng)灰飛煙滅,更讓人遺憾的是剩下的盡是糟粕,譬如《淮南子·兵略訓(xùn)》的這一句:“民之所望于主者三,饑者能食之,勞者能息之,有功者能德之?!薄裉煲廊挥腥讼駜汕昵耙粯?,認為百姓的飯碗全賴統(tǒng)治者的恩賜。如果說傳統(tǒng)文化的斷層,當(dāng)代文化的蒙塵,導(dǎo)致了飲食觀與宴席文化在今天的式微,那至少我們還應(yīng)該分得清“吃”與“飼”二者的區(qū)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