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光潛
一條輕浮天際的流水襯著幾座微云半掩的青峰,一片疏林映著幾座茅亭水閣,幾塊苔蘚蓋著的卵石中露出一叢深綠的芭蕉,或是一灣謐靜清瑩的湖水的旁邊,幾株水仙在晚風中回舞。這都自成一個世外的世界,令人悠然意遠。我們在靜穆中領略生氣的活躍,在本色的大自然中找回本來清凈的自我。
這種怡情山水的生活,在古代叫做“隱逸”,在近代有人說是“逃避”,它帶著幾分“出世相”的氣息是毫無疑問的,但是另一方面看,這也是一種“解放”。人為什么一定要困在現(xiàn)實生活所畫的牢獄中呢?我們企圖作一點對于無限的尋求,在現(xiàn)實世界之上創(chuàng)造一些易與現(xiàn)實世界成明暗對比的意象的世界,不是更能印證人類精神價值的崇高么?
但是這里有一個問題:這種意象世界是否只在遠離人境的自然中才找得出呢?我想起二十年前的電車里和我的英國教師所說的一番話。他帶我去看國家畫像館里的陳列,回來在電車上問我的印象,我坦白地告訴他:“我們一向只看山水畫,也只愛看山水畫,人物畫像倒沒有看慣,不大能引起深心契合的樂趣。我不懂你們西方人為什么專愛畫人物畫。”他反問我:“人物畫何以一定就不如山水畫呢?”我當時想不出什么話回答。那一片刻中的羞愧引起我后來對于這個問題不斷的注意。
我看到希臘造形藝術大半著眼在人物,就是我們漢唐以前的畫藝的重要的母題也還是人物;我又讀到黑格爾稱贊人體達到理想美的一番美學理論,不免懷疑我們一向著重山水看輕人物是一種偏見,而我們的畫藝多少根據(jù)這偏見形成一種畸形的發(fā)展。
在這里我特別注意到倪云林畫山水不肯著人物的故事,這可以說是藝術家的“潔癖”,一涉到人便免不掉人的骯臟惡濁。這種“潔癖”是感到人的尊嚴而對于人的不尊嚴的一面所引起的強烈的反抗,“掩鼻而這之”,于是皈依于遠離人境的自然。這傾向自然不是中國藝術家所特有的,可是在中國藝術家的心目中特別顯著。我們于此也不必妄作解人,輕加指摘。
不過我們不能不明白這些皈依自然在已往叫做“山林隱逸”的藝術家有一種心理的沖突——理想與現(xiàn)實的沖突,或者說,自然與人的沖突——而他們只走到這沖突兩端中的一端,沒有能達到黑格爾的較高的調(diào)和。為什么不能在現(xiàn)實人物中發(fā)現(xiàn)莊嚴幽美的意象世界呢?我們很難放下這一個問題。放下但丁、莎士比亞和曹雪芹一班人所創(chuàng)造的有血有肉的人物不說,單提武梁祠和巴惕楞的浮雕,或是普拉克什特理斯的雕像和吳道子的白描,它們所達到的境界是否真比不上關馬董王諸人所給我們的呢?
我們在山林隱逸的氣氛中胎息生長已很久了,對于自然和文人畫已養(yǎng)成一種先天的在心里伸著根的愛好,這愛好本是自然而且正常的,但是放開眼睛一看,這些幽美的林泉花鳥究竟只是大世界中的一角落,此外可欣喜的對象還多著咧。我們自己——人——的言動笑貌也并不是例外。身份比較高的藝術家,不嘗肯拿他們的筆墨在這一方面點染,不能不算是一種缺陷。
我們不禁聯(lián)想到華茲華斯的名句:
你的心靈不久也快有她的塵世的累贅了。習俗躺在你身上帶著一種重壓,像霜那么沉重,幾乎像生命那么深永!
(本文發(fā)表于1946年,節(jié)選自《朱光潛全集·第九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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