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通過一起觀看畫展的翻譯家徐靜華女士對魏勒夫人再次表示敬意。
我深知伊雯·魏勒在魏勒藝術事業(yè)上的作用與意義。
她比魏勒年輕三十五歲。早在上世紀六十年代第一次接觸魏勒的抽象繪畫時就為之傾倒。她知道魏勒性格孤獨沉默,郁郁寡歡,幾乎與世隔絕,終日“生活在自己的眼睛里”。他不善交際,僅有兩個好友后來都相繼死去。他從不與畫商打交道,人們自然對他的畫認識十分有限。她認為應該有人幫助魏勒,讓世人認識他,也就必須通過畫展與市場這兩個公共的渠道與平臺推介他的作品,她自愿承擔這個使命。從那時起直到后來與魏勒結為夫妻,他們的方式相當美妙:一個用整個生命去創(chuàng)造藝術,一個以全部精力將這非凡的藝術推到世人眼前。
魏勒夫人不反對說她是他的“經紀人”,但她反問經紀人只是為了給畫家賣畫嗎?她說她剛剛認識魏勒時,人們并不了解魏勒,魏勒的畫價錢十分有限,但他的畫卻是絕對一流的。經紀人也是有社會責任的——向社會推介好的藝術。
如今魏勒是奧地利最受敬重的藝術家,市場價格極其昂貴。這就有人會疑惑,這位年輕的懂藝術的夫人是否更想為自己的未來創(chuàng)造財富?
難道世界上所有動機都來自利益?是不是我們的世界觀出了問題?
魏勒已去世十年。魏勒夫人依然孜孜不倦以各種方式幫助人們理解魏勒。兩年前我在維也納見到魏勒夫人,她說她打算舉辦一個別出心裁的魏勒畫展,在每一幅魏勒的作品前,擺一件中國的山石小品。她說奧地利有一位藏家收藏了一些極精美的中國古代山石小品。她想把魏勒的畫與中國的山石配起來,讓人們從展覽中找到魏勒的抽象畫與中國古代山水畫的關系,因為藝術圈內的人都知道魏勒的抽象語言曾經得到過中國山水畫——特別是宋代山水的神示。
此次一談方知,那個別具深意的展覽已經在維也納成功舉辦過了。現(xiàn)在看到的展覽卻是為了促使人們進入魏勒世界而設計的另一個入口。
魏勒夫人曾對我說,魏勒每一幅畫都在尋找一種新的可能性,都有意想不到的東西出現(xiàn),而且都很完整。魏勒腦袋里的想法無窮無盡。在她看來,她要為魏勒做的事遠沒結束。
記得,她曾送我一套海頓作品集。一盒八張,盒子有些舊。她說魏勒最喜歡海頓,在魏勒的葬禮上就放著海頓的音樂,她說“非常的美”。我回來聽,是美。但一定不是她感覺的美。那種美是她與魏勒之間特有的氣息,是屬于藝術與精神的,與市場無關。
三
在展廳中,我與柯普先生交談的一個話題是魏勒在中國宋代山水畫中究竟得到了什么。
宋代山水是具象的,魏勒的繪畫是抽象的。抽象怎么汲取具象。依我看,他是把具象的中國宋代山水抽象了,或者說用抽象的思維把宋代山水抽象化,然后升華出他心領神會到的精神元素。是哪些元素呢?出生在奧地利蒂洛爾州的魏勒,連骨子里都浸透著阿爾卑斯山起伏縱橫時散發(fā)出來的情感與氣質。他這種近乎天性的氣質與中國山水畫成熟期(兩宋)那些大師巨匠筆下的高山深谷、重巒疊嶂、樹海林莽、云霧煙嵐一拍即合。他從宋代山水感悟到的是一種大氣、靈動和對大自然的欣賞與敬畏。在他尚未脫開具象繪畫的早期,其作品(如《風景如畫》1962)甚至還可以清楚見到對中國山水模寫的痕跡,及至八十年代其畫作(如《傾盆暴雨1980》)已經找不到中國山水的任何蹤影,他所吸收的全化為自己那種清靈又恣意的生命。
我對柯普說,中國山水畫可以大致分為兩個時期。一是兩宋的寫實,一是宋代之后的文人寫意。其實兩宋山水的寫實也不同于西方風景的寫實,中國的山水畫從來都是主觀的和理想主義的。在造型上,還有介乎具象與抽象之間的意象。這也是中國畫特有的形象觀。我認為,它正是抽象畫家魏勒能夠與之“交接”的緣故之一。能從魏勒的作品看到一些意象的東西嗎?如果宋代山水畫像英國水彩風景那樣寫實,恐怕魏勒就會與之毫不相關了。
反過來說,中國當代的抽象畫完全有自己的一條道可走。但可惜現(xiàn)在已經陷入一條按照西方的文化觀念處理西方感興趣的中國社會題材的死胡同里了。
柯普說,更重要的是市場的誘惑,他認識一些中國當代藝術家,很有才氣,但這兩年在北京見到他們,開著好車,抽著名牌雪茄;他們的畫在市場賣得很貴,但他們不再往前走,不再探索。他們已經不斷重復自己了。
話題又回到魏勒身上。
記得我曾問過魏勒夫人,魏勒的畫是較晚才走紅于市場的,是不是遲一些了。如果早一些進入市場,會不會對他在各方面都更有幫助。
魏勒夫人搖搖頭說,一個畫家如果太早進入市場,畫賣得好,他就會不斷重復自己,不會全心地去思考了。
這恐怕是當代中國繪畫必須面對的問題。我們不是很久沒有振聾發(fā)聵的畫作或那種令人覺得天地一新的人物出現(xiàn)了?但一邊卻是瘋狂增長的書畫天價頻頻沖入我們的耳鼓。一位畫家朋友美滋滋對我說,我的畫價又漲了。我笑著反問他,你的畫有什么改變?如果畫沒變化,價錢高低與藝術何干?
但我們的畫壇正在千軍萬馬地陷入市場。
畫壇是要純潔地獨立在市場之外的。市場一旦進入畫壇,就一定改變畫家的價值觀,進而消解了藝術的原動力,甚至世俗了藝術的本身。藝術家當然不是拒絕市場,但真正的藝術家是不會為市場作畫的。他高貴的心靈應永遠生活在藝術的天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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