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水墨”這個概念被適時地推到人們的面前,該如何定義?是非傳統(tǒng)水墨畫,還是利用水墨、毛筆、宣紙、印章等一切與水墨有關的媒介而做的當代藝術,還是不限媒材,只要是關于中國畫、山水、文人精神等內(nèi)容,一切作品都可包含在內(nèi)?
在大都會博物館的水墨展中,策展人何慕文頭腦中的主線就明顯偏向于第三者——無論是邱志杰的巨幅水墨畫、徐冰的巨幅“天書”、張洹的寫在臉上的家譜、張建君的桃紅色假山石,都有著明顯的西方視角。
“他的態(tài)度很明確:與水墨有關的當代藝術?!彼囆g家張羽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起幾個月前與何慕文在展覽論壇上的聊天,“他做的不是畫,而是他所理解的與水墨文化相關的符號、元素。從文化上來考慮這個問題,想給西方一個不同的中國當代藝術?!?/p>
于是這樣的熱鬧難免會讓國內(nèi)的看客們百感交集。上海喜瑪拉雅美術館所依托的正大集團,本身收藏品當中有大量的水墨作品,而在開館的頭兩年中就已策劃了兩次相關的主題展覽。本月初,他們趁著這股水墨熱潮,開啟了新一輪的展覽“時間的節(jié)點——中國·1980年代水墨景觀”,本次展覽不再鋪展高屋建瓴的排場,而是回到梳理歷史沿革的角度:重新向人們展示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的當代藝術家如何用自己的方法去突破傳統(tǒng),創(chuàng)造出“現(xiàn)代水墨”和“實驗水墨”的集體成就。展覽將于4月10日結束。
在展覽開幕當天的座談會上,藝術評論家朱其認為,在過去這些以水墨而出名的藝術家當中,有兩條路線:一條是立足于國畫體系,借用西方手法和元素進行改造;另一條則是立足于西方藝術體系,本質上創(chuàng)作的作品屬于西方語境,而水墨只是他們所借用的手段而已。“我自己顯然更看重前者?!彼f。
而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便開創(chuàng)性地用手指蘸取印泥在紙上進行創(chuàng)作的張羽,把原本局限于平面的圖像擴展到了整個行為的過程里去——“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就等于終結了原本平面的創(chuàng)作道路?!睆堄鹫f。
無論是從歷史的角度梳理,還是帶有外國隔膜眼光看待的萬花筒,中國大部分年輕藝術家對這類題材都避之不及。而至于觀眾,還是應該先把“水墨畫”“當代藝術”以及“當代水墨”這些令人迷惑的概念搞清楚,再來想想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遲。
張羽:“當代藝術中的水墨表達”
記者:你剛參加了大都會的水墨展,談談他們對水墨的理解?是否有文化標簽的嫌疑?
張羽:展覽其實是從2006年開始籌劃的,準備了七年。我們這邊有誤解,以為是這兩年才熱起來。何慕文一開始就表明了立場,不做傳統(tǒng)水墨畫——因為他們從傳統(tǒng)脈絡研究下來,發(fā)現(xiàn)中國現(xiàn)在傳統(tǒng)水墨畫得好的一個都沒有,那就一個也不要吧。因為在古代,人與書法、水墨的關系是連在一起的,修為也足夠;而現(xiàn)在,水墨成了單純技術上的東西。
那我就說,你用西方立場,考慮的是水墨文化的元素——這樣的關系也成立。在西方紅的幾個人走的全是這個線索,蔡國強、張洹。另外,你也沒辦法要求西方人深入理解水墨內(nèi)質。
記者:在你看來,他們的局限性在哪里?
張羽:比如他們在抽象那一塊里面選擇了王冬齡,認為書法和抽象有關系。如果要這樣說,日本的井上有一在上世紀60年代就完成了,之后的中國藝術家都是學的,那這還有什么意義呢?所以他們是按照自己的邏輯,而不是完全按照藝術的發(fā)展節(jié)點。可以說這是個何慕文的展,大都會的展,在西方的立場下。
記者:你曾經(jīng)提出過水墨藝術的三條線索,第一條是傳統(tǒng)水墨,第二條是水加墨這種物質性的東西與墨文化之間的關系,第三種則是徹底地拋開媒材討論文化。如何看待你所代表的第二條線索?
張羽:我強調的是邊界,用水墨媒介,而不是大都會那種文化。第二條線索有可能會帶你走到未來。沒有事情會走到頭,水墨畫也只是到了危機時刻,但只是繼續(xù)創(chuàng)新的可能性很小。我用指印這種行為方式把圖像清零,我放下毛筆而用行為作畫,等于是把之前的事情給終結掉了。
記者:你認為,到底該怎樣定義當代水墨?
張羽:從水墨發(fā)展來看,水墨和水墨畫有區(qū)別,現(xiàn)代水墨和當代水墨也有區(qū)別。80年代中后期為“現(xiàn)代水墨”,90年代之后有一個階段是“試驗水墨”,“當代水墨”超越了試驗水墨。我認為應該是“當代藝術中的水墨表達”。用當代水墨這個概念太寬泛,說不清楚。因為上世紀80年代探討的問題不是當代的問題,而是西方現(xiàn)代主義進來之后,大家加以學習、借用、改造的過程。我一直在這個線索里走,所以明白這完全是兩個不同的概念。
朱其:叫它“新水墨”
記者:為什么最近“當代水墨”這個概念特別火?
朱其:首先因為,除了水墨以外,其他當代藝術目前處于停滯狀態(tài),大家發(fā)現(xiàn)新水墨里有一些不錯的作品。第二個原因是,前些年當代油畫的市場在下滑,而另外有著相對固定作品形態(tài)的就是新水墨——畢竟裝置、行為藝術、新媒體暫時還難以形成市場。其實新水墨在上世紀90年代就已經(jīng)有了市場基礎,所以無論從作品的完整性,還是面貌的成熟度,還是市場接受度,都比較好。這可能是繼油畫之后最值得開發(fā)的、具有市場潛力的種類。
記者:但對于美國大都會的這次水墨展,他們是不是還是把水墨當做了簡單的文化符號?
朱其:外國人一直都是看符號。另外他們可能對方力鈞、王廣義有點審美疲勞,也想從市場上選擇一個新的領域來繼續(xù)往下做。
記者:上世紀80年代中國的水墨有著抽象主義的傾向,那么現(xiàn)在的水墨有著怎樣的特征?
朱其:80年代從創(chuàng)新角度來說,抽象主義的脈絡比較重要。但人數(shù)上來說肯定不太多,更多人還是在傳統(tǒng)水墨的基礎上稍加變化。比如朱新建,新文人畫還是有形象的,只不過筆法更為涂鴉一些。周思聰?shù)劫Z又福保留了山水畫的特點,在框架之內(nèi)有所變化。
近幾年的年輕人里面,畫工筆畫的人數(shù)增長得很多,比如何家英那種,跟著出現(xiàn)很多“小何家英”。主要是在學院里面的年輕水墨畫家,大三、大四或者畢業(yè)幾年的80后畫家??赡苁且驗檫@代人的趣味是這樣:喜歡細膩、唯美、清新的東西。
記者:出于歷史原因,我們總能在二三十年前的當代水墨畫中看到有關政治與社會問題的影子,藝術家所關注的東西到今天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
朱其:政治歷史只是為藝術家們提供情感動力,在具體創(chuàng)作的時候考慮的還是自身的語言探索。當然經(jīng)歷過那個年代的人總是會受到年代的影響,但他們不一定會把社會政治經(jīng)濟作為主要的表達內(nèi)容——而恰恰是要反對這種事情,藝術不要太政治化,要做形式上的探索。當時,他們反而是一種很個人主義的選擇。
現(xiàn)在就是劉驍純老師說的“各行其是”。在宣傳上受到主流趣味的約束,比如媒體、老板、官員,創(chuàng)作就不一定傳播得很廣,價值也不會很高。但從創(chuàng)作和語言的多元主義來說,確實已經(jīng)是百花齊放。
記者:你此前提到兩個脈絡,其一是立足于國畫體系,其二是西方體系。這個脈絡發(fā)展到今天是怎樣的狀態(tài)?
朱其:西方體系的脈絡上,許多階段性的成果也得到了社會肯定,比如張大千、黃賓虹在50年代,用局部山水暈染來表達抽象性。但從民族主義的感情上來說,大家還是不太滿意。
反而在兩個體系交匯的中間地帶,有不少人做得不錯,模式既不太中國,也不太西方。比如張羽這種平面作品,也有些觀念因素,也有水墨作品因素,屬于兩個體系中間的縫隙地帶。這部分我覺得非常有意思。還比如早期的谷文達,在1983、1984年的創(chuàng)作。
記者:“當代水墨”的概念到底該如何界定?
朱其: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當代繪畫、當代雕塑,都是用西方的概念來套的。其實是不能用媒介來定義藝術種類的,因為西方藝術發(fā)展到當代藝術的時候,他們認為一切形式都可以。以媒介為中心是現(xiàn)代主義時期,或者中國古代國畫這種類型畫,如果是當代藝術領域,就不應該有當代繪畫、當代水墨。除非你創(chuàng)作了一個新的語言模式。
記者:是否這是為了區(qū)分傳統(tǒng)水墨,指的是所有非傳統(tǒng)水墨的作品?
朱其:所以你叫它“新水墨”會比較好一些。
記者:以你個人的觀察,“新水墨”的發(fā)展前途如何?
朱其:如果是說把一個媒介作為中心語言模式來發(fā)展,比如筆墨、筆線、筆觸,那么到今天已經(jīng)基本告一段落。日本到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產(chǎn)生,中國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產(chǎn)生,這部分屬于現(xiàn)代主義晚期的作品,接近美國抽象表現(xiàn)主義、極簡主義,連后現(xiàn)代主義都還不算。這個事情上再往下做就沒有什么新的東西了。
至于說未來怎么做,藝術不能討論未來。未來是具體的可能性,然后去嘗試做一個新的東西。比如余友涵發(fā)現(xiàn)在丙烯里加一點水會有新的效果。這就是一個新的嘗試。
記者:水墨在當代藝術之中的魅力何在?
朱其:作為繪畫這個品種,中國水墨畫在19世紀之前的境界是高過西方油畫的。上世紀50年代,它對現(xiàn)代性的轉型,黃賓虹做出了一定努力;上世紀80年代,大家脫離傳統(tǒng)框架走向更為抽象。今天看美國抽象表現(xiàn)主義,也不一定比我們這批作品好到哪去。這種轉變特別有意思:你可以看到傳統(tǒng)是可以轉型的,而且轉型之后的抽象形態(tài)也可以有新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