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種力量
我要從南走到北,我還要從白走到黑,我要人們都看到我,卻不知我是誰。——《假行僧》
后來很多對百名歌星演唱會的描述文字共同造成一種錯覺,那就是崔健憑借當晚的《一無所有》一戰(zhàn)成名。但李皖清楚地記得,即使盒帶發(fā)行之后,大街上更流行的其實是另一位歌手武夫翻唱的《一無所有》。
“這崔健沒有來歷,從他的聲音人們想象,這可能是來自陜北的農(nóng)村青年。他的歌曲帶著西北的民歌味兒,他的發(fā)音帶著農(nóng)民的口音。你要說他是個地道的首都青年,打死也沒人相信——首都青年哪這土呢!”李皖初聽崔健時的感受,代表了當時很多人對崔健的第一印象。他這樣描述崔健的嗓音:很憋,很高,很刺激,很難聽,但是又很吸引你。
“他的樂感非常好?!鄙虼髴c說。1984年,崔健參加的第一支樂隊名為“七合板”,沈大慶是成員之一。在一次外地演出結(jié)束以后,一幫朋友聚在一起吃飯。崔健抱著吉他,唱了一首電影《人證》中的《草帽歌》,當時就有人聽哭了?!昂芏嗳说谝淮温牬藿〉默F(xiàn)場,就會喜歡上他的演唱。”
1986年年底,由巴金擔任顧問的北大文學藝術(shù)節(jié)開幕,北島、顧城、楊煉、芒克、朱大可等知名詩人和學者聚集北大。時近隆冬,卻難掩人心思潮萬物生長。詩歌研討和朗誦空前活躍,大講堂文學評論的講座也被擠得水泄不通,教室頂上有人只裹一床白布然后潑上油彩在搞名叫“視覺21”的行為藝術(shù)。崔健在藝術(shù)節(jié)的拼盤演出上亮相,曲目是《新長征路上的搖滾》和《不是我不明白》。
狂熱喜愛崔健的北大學子隨后成立了一個學生組織——北大崔健后援會。這個中國最早的歌迷組織有四十人左右,他們后來追隨崔健出現(xiàn)在大小演出的現(xiàn)場,北大分校學生梁欽寧是其中一員。當年他拿著爺爺梁漱溟所在單位中國文化書院的介紹信,才為大家買到崔健1987年首體演唱會的門票——當時一次購票4張以上必須出具介紹信。
那天崔健一登臺,看臺上占據(jù)兩排的后援會成員突然起身,打出標語開始歡呼。因為離過道最近的都是外國留學生,迅速圍過來的武警沒有辦法強制阻止,他們站著看完了崔健的演出。“我們應(yīng)該是中國第一批站著看演出的觀眾?!绷簹J寧說。
這一幕從此在崔健的演出現(xiàn)場司空見慣。歌迷有一個共同的感受:即使他在唱慢歌,你也很難坐著聽完。在很多主管領(lǐng)導眼里,崔健演出最大的特點就是“煽動性”。當時通行的登臺順序是按歌手的姓氏筆畫排名,沒有人愿意在崔健后面登臺——因為沒人有信心在他之后繼續(xù)壓住臺。
1989年3月,隨著首張專輯《新長征路上的搖滾》的發(fā)行,崔健在北京展覽館的同名演唱會門票一搶而空?!皟赡昵八难莩鲩T票也就七八毛錢,但那場演出被黃牛炒到20塊一張,依然一票難求?!绷簹J寧說。散場以后,現(xiàn)場的座椅被興奮的觀眾踩壞了六十多張;主管單位一再強令現(xiàn)場不許出售啤酒,于是清場時地上堆了厚厚一層可樂罐。
“我很難具體跟你描述現(xiàn)場聽崔健是一種什么感覺,最準確的表達,可能就是一種力量?!睂а輳堅彩窃诖蠖悄甑谝淮慰吹酱藿〉难莩龊缶统蔀榱怂母杳浴!昂髞砦覟槭裁锤献鱉V的時候總是把他當作一個英雄在拍,因為在我的印象里他就是一個充滿了力量的英雄。這樣一個符號在我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已經(jīng)深深地鑲嵌在了我的記憶里。”
我問崔健當年離開北京交響樂團真正的原因,他說了兩個字:勸退。
出走與被迫消失
若是為了愛情歌曲算個屁,若是為了生命愛情算個屁,我就要走我就要走,要走?!都t先生》
“其實《一無所有》不算搖滾,它就是一首‘西北風’的情歌,但是后來被附會了太多的內(nèi)容?!崩钔钫f。
在作家、音樂人劉索拉和學者李陀的高度推崇下,《一無所有》和崔健很快進入文化圈的視野。專輯《新長征路上的搖滾》問世以后,“崔健現(xiàn)象”成為學界極其熱衷的話題?!耙苍S崔健及其搖滾樂是中國目前惟一可以勝任啟蒙的藝術(shù)形式了。因為理論界的范圍太狹窄,起不了大面積的啟蒙影響,而音樂是一種特殊的語言,它能起到任何其他方式都達不到的作用?!泵缹W家高爾泰將崔健的搖滾推到空前的高度。
“有人給我數(shù)過,說《一無所有》里‘我’這個詞出現(xiàn)了23次。在我的歌里,‘我’出現(xiàn)的頻率非常高?!贝藿『髞斫忉?,他的走紅離不開“文革”之后集體主義逐漸瓦解和公眾自我意識的復蘇。
不過在李皖看來,在音樂中觸及對“我”的表達,崔健并不算先行者?!?0年代初的確聽到的都是‘我們’,但港臺音樂進來以后,‘我’作為主詞就經(jīng)常出現(xiàn)。實際上最早唱響小我的是鄧麗君,她的歌全是在講述個人的情感世界?!?/p>
在崔健成名的80年代后期,另一位臺灣歌手的到來,也令文化圈十分興奮。他就是齊秦?!啊恰驱R秦帶來的另一個‘我’的形象,他在歌中描繪的那種蒼涼荒蕪的景象,就是當時我們的價值觀面對現(xiàn)狀的一個縮影。”李皖解釋說,“不過齊秦歌曲中的意象更具西方的現(xiàn)代性,一聽就是城市中的荒涼和人群中的冷漠。但是崔健的作品,勾勒的時常是農(nóng)業(yè)景象,一聽就是紅色中國出來的。他的那種力量,港臺音樂的確無法企及?!?/p>
“《新長征路上的搖滾》這張專輯最大的魅力,是總體上呈現(xiàn)的對困惑的思考。當舊的封閉狀態(tài)被打破,集體曾經(jīng)共用的那種穩(wěn)固的價值觀開始松動,崔健作品表達的正是對這種現(xiàn)狀的思考?;蛘哒f,他成功地講述了‘出走’的主題,始終表達的都是要背棄原來、尋找一種新的東西。新的在哪兒?不知道,但是只知道要去尋找。這種時代精神,高度契合了當時的社會癥候。放在所有藝術(shù)里,無論哲學、詩歌、文學,都堪稱是典范。”李皖說。
與學者們饒有興趣地凝視和解讀不同,官方面對崔健卻是如臨大敵。1988年,“新時期10年金曲回顧”演唱會在北京舉行。崔健的獲獎作品是《一無所有》,但他打算唱一首新歌。按規(guī)定每位歌手只演唱一首作品,于是他決定不帶樂隊,一個人抱著吉他就上臺了。當追光打到他身上時,觀眾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用一塊紅布蒙著雙眼。
“那天是你用一塊紅布,蒙住我雙眼也蒙住了天?!贝藿傄婚_唱,現(xiàn)場一位領(lǐng)導馬上一臉驚慌地沖到梁欽寧跟前:他唱的是什么?崔健一直吐詞不清,這位領(lǐng)導把“紅布”聽成了“紅旗”?!拔也荒茏呶乙膊荒芸?,因為我身體已經(jīng)干枯,我要永遠這樣陪伴著你,因為我最知道你的痛苦?!迸R近結(jié)束時,崔健使勁摘下紅布,狠狠地扔在了地上。這首新歌就是《一塊紅布》。
再后來,崔健的演出要么很難拿到批文,要么毫無征兆地被無故取消。來自臺灣的音樂人方無行最后一次在體育館看崔健演出是在1992年的天津。“演唱會快結(jié)束的時候,看臺上突然有人開始打架,場面變得很混亂?!贝掖沂請鲆院?,第二天的演出宣布取消。從這年年底開始,在長達13年的時間里,崔健無法在北京舉行大型演出。
一個流傳較廣的版本是,崔健在一次大型的紅歌演唱會上擅自刪減演唱《南泥灣》,觸怒了某領(lǐng)導。但此說時間上與崔健遭禁嚴重不符,因此不足為信。那時李皖早已大學畢業(yè),供職于武漢的一家媒體,崔健在武漢的演出也在售票之后無故取消。令人不解的是,他們從來沒有收到過一張來自官方的明確禁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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