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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文明的悖論

上世紀后半期的加拿大著名文學理論家弗萊（Northrop Frye）從文化人類學的角度，用四季輪回的眼光看西方文學的發(fā)展，認為春天是大自然從冬眠中蘇醒的季節(jié)，文學也相應出現(xiàn)復活的輪回，這就是回歸自然。弗萊喜歡用繪畫作類比，也闡說藝術(shù)的復活乃回歸自然。

可是，我們今天的藝術(shù)，卻越來越遠離自然。這是人類心智發(fā)展的必然，還是人類文明演進的結(jié)果？我將這一串問題，融入中國繪畫史的課程中。這門課的第一講，是討論內(nèi)蒙陰山的巖畫，我也從文化人類學的角度，給學生描述上萬年前那些舊石器時代的半抽象人形和動物圖案，講解史前時期那些圖像符號的可能含義。

（蒙特利爾 公共雕塑）

這些學生都是一年級新生，沒有歷史學、考古學和文化人類學的背景知識，他們對中國美術(shù)也一無所知。看著這些洋學生臉上充滿興趣而又茫然的表情，我只好給他們補一補基礎課，告訴他們：所謂史前，主要指文字出現(xiàn)之前，那時人們的交流和信息傳播，以及巫術(shù)儀式等原始宗教活動，除了依靠說話和肢體語言，再就是畫圖。在這個意義上說，后來書寫文字出現(xiàn)，代替了畫圖，是人類文明的進步。

中文書寫符號的基礎是象形字，在文明進程中，象形文字的演變，就是逐漸抽象和簡化，在視覺外形上越來越遠離原本的所指，遠離自然形象。為了說明這一點，我用幻燈放出一組“馬”字的演變過程圖，讓學生看到一匹向上高抬前蹄的烈馬，怎樣變成半抽象的馬形圖案，然后變成抽象的文字符號，最后又怎樣從繁體字演化為簡體字，徹底遠離了馬的自然圖像。

雖是新生，這些學生卻很聰明。記得第一次上這門課時，有學生問我：你是不是說，圖像是原始思維的表現(xiàn)，繪畫是早期文明的標志，而抽象則是人類智力發(fā)展和高級思維的表現(xiàn)，文字是文明進步的標志？若是，你怎樣解釋今天的數(shù)字圖像？頭次聽到這樣的問題，我有點吃驚，事先沒準備答案，只好邊思索邊回答：Yes and no,人的抽象思維能力，的確是文明進步和智力發(fā)展的結(jié)果，但圖像和繪畫并不是落后文化的產(chǎn)物，而圖像的數(shù)字化，更是當代文明的標志。教室里傳出低聲議論，我知道我的回答未能自圓其說。

（蒙特利爾 公共雕塑）

每年講這門課，我料定總會有學生提出類似的問題，因此得準備一個標準答案才好?？墒牵瑸榱舜鸢傅娜f無一失，我讀書越多、思考越多，就發(fā)現(xiàn)越不可能萬無一失。于是，我將尋求答案的活兒交給學生，讓他們以思考代替回答，而我自己則可以趁機偷懶。

今天，無論對學習藝術(shù)的學生來說，還是對普通人來說，二十一世紀的頭十年都是一個讀圖時代。我們由于謀生的忙累而厭倦了文字，因為閱讀文字是大腦主動獲取信息的勞動行為，而閱讀圖像則是大腦被動接受信息的享用行為。前者叫人勤奮，使人辛苦，后者使人舒適，叫人懶惰。要緊的是，閱讀圖像是貼近人類自然天性的原始本能，而閱讀文字卻是人類進化和文明發(fā)展的結(jié)果。在21世紀，數(shù)字信息讓我們得以進入讀圖時代，也使我們回到史前的慵懶。

此一時也，人類從開化走向蒙昧，從智慧走向愚蠢，莫非這不是文明的悖論？

（蒙特利爾 公共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