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在菲格拉斯有個家之外,阿娜在比利牛斯山斜坡上的阿古拉納山村里還擁有一座房屋,那里靠近加泰羅尼亞的自治城市拉瓊奎拉和法國邊界,菲格拉斯以北15公里左右。她說我們要去那兒,她想給我看點東西。我們開車去阿古拉納。我突然感覺不知身在何處了。村莊里沒有電和自來水,只喝井水,那里沒有商店。除了外觀粗陋的羅馬風格教堂里的蠟燭和彩繪玻璃窗,村莊里就沒有什么色彩了。原本豐富的形狀在這里簡化成了大塊實體、切割得很難看的條和塊,還有尖角狀,這里的一切—石板瓦灰色房屋和卵石鋪的街道,都是黑白灰這樣單調(diào)的顏色。我們來到了中世紀。
?????????從地圖上看,比利牛斯山另一邊離得最近的村莊是塞瑞特,那是畢加索開創(chuàng)立體主義①的地方。塞瑞特不僅是立體主義的誕生地,還以出產(chǎn)漿果聞名—這個村莊自造漿果啤酒、漿果紅酒、漿果餡餅、漿果糖,甚至還有漿果漢堡包,同樣出名的還有香氣撲鼻的卡維隆甜瓜。但在阿古拉納不產(chǎn)這種甜瓜,也沒有漿果。這個村莊氣氛陰沉,呈立體主義風格,而且破爛不堪,活像表面粗糙的拼貼畫。在當?shù)孛小昂献魃纭钡目Х瑞^里,村民們喝著酸紅酒和攙了甜白蘭地的濃咖啡(被稱為“卡拉切諾”),玩著臺式足球。那根原來用于操縱守門員的桿已不知去向。飽經(jīng)風霜的木制足球運動員有的漆成白色,有的漆成藍紅兩色,表明對陣的是皇家馬德里和巴塞羅那這兩家俱樂部。
?????????阿娜在一條僻靜、骯臟的街道邊停了車,來到一座簡樸的房屋前。她上前去敲那扇粗糙的、沒上油漆的木門。我可以聽見院子里地獄般的喧鬧聲,飼養(yǎng)的豬發(fā)出尖叫,幾只公雞暴躁地啼叫。到處是勢不可擋的糞肥的惡臭。我捏住鼻孔,感覺就像《教父》第三集中,阿爾·帕西諾飾演的唐米歇爾·考萊恩第一次拜訪他祖先居住的西西里村莊。在那一時刻,我慣常的生活離得不能再遠了。門半開著,我們進到里面。一個頭戴扁平黑帽子的老頭衣服齊整地躺在非常陳舊的床上,呼嚕打得如同柴油機發(fā)動一般。他的臉挺像一個面具。母雞在床墊上到處踩踏,想找下蛋的理想地點。床的下面,兔子睡在稻草窩里。房間沒鋪設(shè)地面,只有堆積的黑土。我們走進去的那一瞬間,老頭從床上跳起來,撥弄一下壁爐里的火。然后他將幾只橘子切成兩半,扔進咝咝作響的平底鍋里,再加入滿滿幾勺粗制食糖。
?????????“你們不介意我做些家制柑橘醬抹在吐司上吧?”他問道,在一根木棍上串起幾塊陳面包。
?????????阿娜介紹那老頭名叫喬瑟普。她告訴我他有70歲了。
?????????他的模樣像是有二百歲。
?????????等喬瑟普吃完了早餐,我們跟著他去建在山上的一座傳統(tǒng)式樣兩層的石屋,它處于村莊的邊緣,部分已經(jīng)過修復(fù)。它算不上孤零零,只是非常幽靜。房子內(nèi)部鋪了瓷磚地面,每個房間都有壁爐。一個熟鐵的蔓棚通向一個圍起來的獨立后院。我們周圍都是盤根錯節(jié)生長著的葡萄園,越過山丘,在山里延綿,伸展到我們視野所不及的地方。葡萄園的上面呈現(xiàn)比利牛斯東部山地的壯觀景象,以及積雪覆蓋的卡利戈峰—將近三千米高的頂峰。我們穿過的一個荒蕪的花園里,長著一棵樹根盤繞的老石榴樹,沉甸甸的厚皮里葡萄一般大的石榴珠有一股濃濃的酸味。
?????????這房子有好些年沒人住了。它昏暗、陰冷、潮濕,有一股樟腦丸的味道。我打開柜子看看,看到的有式樣早已過時的套裝、男人的襯衫、穿破的皮鞋和拖鞋,甚至還有男人的內(nèi)衣,發(fā)霉的,修補過的,都隨著歲月的流逝泛黃了。一間臥室的架子上,我注意到有數(shù)以百計的獎杯。銀的獎杯都發(fā)黑了,失去了原有的光澤。房間里的家具曾有過它們的輝煌日子,如今風光不再。房間里到處是油畫 —一只渡鴉、海灘上一只普通人的手、一具骷髏,一幅靜物畫描繪腐爛的石榴,兩只蝴蝶太靠近太陽了,它們脆弱的翅膀像黃油一般融化了。還有一張海報,鏡框里鑲著黑白照片。海報和照片的畫面上都用鋼筆或鉛筆潦草地簽了名—挺獨特的簽名。霉菌已經(jīng)在鏡框上扎根。阿娜不知去哪兒了。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喬瑟普見我對那些繪畫表現(xiàn)出了興趣。
?????????“阿娜的父親畫了這些畫,”他說,“他不只是一個業(yè)余愛好者,我估計他比周末擺攤的畫家要出色。我至今仍能看見他坐在畫架前,一厚沓舊報紙墊在他的拖鞋下面,以免油彩濺到地板上??蓱z的人。你看見外面的熟鐵蔓棚嗎?就是他設(shè)計的。他人很好,可沒能享受生活。他抽煙。他畫畫。他一次心臟病發(fā)作,然后就死了。他8歲的時候,就像老達利那樣,在帽盒的蓋子上畫童話里的形象。他們是童年時的朋友,在菲格拉斯上同一個藝術(shù)夜校,可沒有人把阿娜的父親當畫家看待?!焙笊系奈淖质牵骸安煌瑢こ5亩放1硌荩蛩_爾瓦多· 達利致敬!”
?????????我爬上一把椅子,湊近了細看那些照片。一輛黑色的美國老爺車—像50年代好萊塢電影里的那種,開進了菲格拉斯的斗牛廣場,那里開始舉行一場特別的斗牛表演。達利站在乘客座位上,穿著禮服上裝,手里握著手杖,眼睛鼓出來,他涂蠟的胡子快要翹到天上了。斗牛場里到處躺著死公牛,拖著飾帶的扎槍插在它們的背上,血從它們的脖子和肩頭肌肉多處傷口滲出來。沙地浸透了血。有的公牛的耳朵被割掉了。達利正揮舞著手杖朝擁擠的人群致意。
?????????“當然是一次為向薩爾瓦多·達利表示敬意的斗牛,”喬瑟普說,
?????????我可以看到老頭眼睛里的怒氣?!八O(shè)計了海報,都是他一個人完成的。對了,設(shè)計的時候……他朝上面甩了一團黑油漆?!?/p>
?????????阿娜的父親坐在黑色美國老爺車的駕駛座里,嘴角叼了一根香煙。他的樣子像是青春已逝的唐璜,他的頭發(fā)閃著潤發(fā)油的光亮。他沒有笑。他坐在那里并不愉快??吹贸鰜?,他感到羞辱。
?????????還有更多的照片。達利從車里走出來。達利給死公牛祝福。達利接受人們的掌聲,沉浸在榮耀之中。阿娜的父親出現(xiàn)在每張照片中,總是在抽煙,總是在達利旁邊,卻從未占據(jù)中心舞臺。
?????????我試著破譯鋼筆或鉛筆的潦草筆跡。這是用加泰隆語寫的?!敖o埃利烏特里,我親愛的老朋友”,后面是我熟悉的大個兒的達利簽名,蓋滿了整個照片,幾乎要遮蔽掉每張照片里阿娜的父親。
?????????“阿娜在哪兒?”我問喬瑟普。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p>
?????????“來吧,”喬瑟普說,“跟我來吧,我?guī)闳ツ莾??!?/p>
?????????我們走上山坡。葡萄藤上的果實呈棕色,像葡萄干一般又皺又小,味道卻甜得令人難以置信。房屋周圍的一切都皺巴、盤結(jié),飽受日曬雨淋:葡萄藤如此,還有結(jié)著極小顆粒果實的橄欖樹、遍布山坡數(shù)以百計的軟木橡樹也是如此。軟木橡樹的樹皮在數(shù)百年間無數(shù)次被剝掉,用作瓶塞的原材料。喬瑟普踩過葡萄園,經(jīng)過一處從山里滴下冰水的天然泉眼,往上走到了燧石高圍欄擋住視線的一處小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