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被發(fā)現(xiàn)的星

性格決定命運。

吳大羽老師逝世已整整8年，他似乎只在我們一些老學生的腦海中閃光，待我們陸續(xù)死去，吳大羽是否也將消滅！我曾以《孤獨者》為題寫過一篇悼念他的文章，文章結尾談到他終于死去了，而他曾堅信他是永遠不會死去的。他曾涉獵古今中外的哲學，探索儒、釋、道的真諦，但他不是基督教徒，不是佛教徒，也非老莊門下，他只是生命的宗教徒。用他女兒的話說：他并不遁世于老莊儒釋之中，他最終還保留他的童真，盡管生活應該使他成為一個“老人”。然而，在他逝世前多年，幾十年，他早已被擠出熙攘人間，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倔強的老師在貧病中讀、畫、思索。佼佼者易折，寧折，勿屈，身心只由自主，但他曾在給我的書信中說：長耘于空漠。

本世紀二三十年代西方繪畫被引進中國，對中國繪畫起了巨大的催化作用。中國人見到了未曾見過的模樣兒像、顏色又逼真的西洋畫，外國來的洋畫片及留洋回來的畫家們介紹的，也基本屬這類人們易于接受的作品范疇。畢竟當時我們同西方太隔膜了，去留學的或迷失于花花世界，何取何舍，往往深入寶山空手回。技與藝的關系在我國傳統(tǒng)繪畫中也早有人重視，石濤在畫語錄中對技與藝的關系作了最精辟最明確最尖銳的闡述（見拙著《我讀〈石濤畫語錄〉》）。19世紀的歐洲藝術在吸取東方和非洲之后，起了審美觀的劇變，發(fā)展。中國人開始也同當年法國市民一樣看不懂印象派的作品，所見只是畫面上的鬼打架，所以劉海粟在國內開油畫展時說明書上要請觀眾離畫面十三步半去欣賞，才能獲得這“遠看西洋畫之美”。但中國人不乏聰明才智，林風眠、吳大羽、龐薰琹、常玉等留法學藝青年很快體會到了歐洲近代藝術的精華，他們不再停滯于蒸汽機時代的西洋畫。

中國創(chuàng)辦西方模式的美術學校了，教什么樣的西方美術呢，見仁見智，于是展開了大論戰(zhàn)，我的中學時代，就經(jīng)常在報紙上見到劉海粟和徐悲鴻的筆戰(zhàn)，幾乎成為一樁社會公案。我學藝于林風眠創(chuàng)辦的國立杭州藝專，林風眠對歐洲現(xiàn)代藝術采取開放、吸取的方針，但他重視造型基礎訓練，學生必須經(jīng)過3年預科嚴格的素描鍛煉。與現(xiàn)實社會有著較大的隔膜，校內師生一味陶醉于現(xiàn)代藝術的研討，校圖書館里莫奈、塞尚、梵高、高更、馬蒂斯、畢加索……的畫冊永遠被學生搶閱，這些為一般中國人全不知曉的洋畫家卻落戶在西湖之濱的象牙之塔里，受到一群赤子之心的學生們的共鳴和崇拜。林風眠是校長，須掌舵，忙于校務，直接授課不多，西畫教授主要有蔡威廉、方干民、李超士、法國畫家克羅多等等，而威望最高的則是吳大羽，他是杭州藝專的旗幟，杭州藝專則是介紹西方現(xiàn)代藝術的旗幟，在現(xiàn)代中國美術史上做出了不可磨滅的功績。

吳大羽威望的建立基于兩方面，一是他作品中強烈的個性及色彩之絢麗，二是他講課的魅力。他的巨幅創(chuàng)作《岳飛班師》及《井》等等都已毀于抗日戰(zhàn)爭中，未曾出版，連照片都沒有留下，只留存在我們這些垂垂老兮的學生回憶中。《岳飛班師》是表現(xiàn)岳飛被召撤兵，但老百姓阻攔于道路，我記得題目標簽上寫的是：“相公去，吾儕無……”（后幾個字已忘卻）馬上的岳飛垂頭沉思了，百姓們展臂擋住了他的坐騎。紅、黃、白等鮮明的暖色調予人壯烈、刺激的悲劇氣氛，我無法查證作者是否系對日侵略不抵抗時期的義憤宣泄。當我后來在盧浮宮看到特拉克洛亞的《十字軍東征君士坦丁堡》時仍時時聯(lián)想起這幅消失了的《岳飛班師》。《井》表現(xiàn)井邊汲水、擔水的人們，藍綠色調，畫面水桶、扁擔縱橫，好像赤膊者居多，是生活的拼搏，是人間艱辛。每當我看到塞尚的大幅拼圖時，總不自覺回憶到冷暖對比強烈的《井》。無疑，吳大羽曾涉足過特拉克洛亞、塞尚、畢加索等人的道路，尤其是塞尚，他談得最多，他早期作品如女孩像等也與塞尚有異曲同工之品味。吳大羽著力于形與色，著意于構思。當全校師生掀起抗日宣傳畫高潮時，吳大羽在大幅畫布上只畫一只鮮紅的展開五指的巨大血手，像透著陽光看到血在奔流的通紅的手。恐怕是唯一的一次，他在手指間書寫了題詞，大意是：我們的國防，不在東南的海疆，不在西北的高崗……而在我們的血手上。除了絢麗、奔放的作品引發(fā)青年學子的愛戴，同學們崇敬他在教學中循循善誘，總以源源不絕的生動比喻闡明藝術真諦、畫道航向，他永遠著眼于啟發(fā)。引他的原話：“……美在天上，有如云朵，落人心目，一經(jīng)剪裁，著根成藝。藝教之用，比諸培植灌澆，野生草木，不需培養(yǎng)，自能生長，繪教之有法則，自非用以桎梏人性，驅人入壑聚殲人之感情活動。當其不能展動肘袖不能創(chuàng)發(fā)新生即足為歷史累。譬如導游必先高瞻遠矚，熟悉世道，然后能針指長程，竭我區(qū)區(qū)，啟彼以無限。更須解脫行者羈束，寬放其衣履，行人上道，或取捷徑或就旁通，越涉奔騰，應令無阻。畫道萬千，如自然萬象之雜，如各人心目之異，無待乎同歸……培育天分事業(yè)，不盡同于造匠，拽蹄倒馳，驊騮且踣，助長無功，徒槁苗本，明悟纏足裹首之害，不始自我……作畫作者品質第一，情緒既萌，法逐意生，意須經(jīng)磨礪中發(fā)旺，故作格之完成亦即手法之圓熟。課習為予初習以方便，比如學步孩子，憑所扶倚得助于人者少，出于己者多。故此法此意根著于我，由于精神方面之長進未如生理發(fā)育之自然，必須潛行意力，不習或不認真習或不得其道而習者，俱無可幸致，及既得之，人亦不能奪，一如人之自得其步伐……美丑之間，時乖千里，時決一繩……新舊之際無怨訟，唯真與偽為大敵……”親身聽過大羽老師教課、談話的同學們更永遠不會忘記他那激動的情緒，火熱的童心，我們矢志追隨他進入藝術的伊甸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