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惹塵埃

2001年的9月11日早晨，工作室助手Marry上班第一句話就是：“快打開電視！有一架飛機失誤了！撞在雙塔上。” 我紐約的工作室在布魯克林維廉斯堡，與曼哈頓隔河相望。工作室樓前，大都會街西頭的空中，聳立著兩幢龐然大物，那就是世貿(mào)雙塔。我立刻來到街上，正看到另一架飛機飛過來，實實在在地撞到第二座大樓上，又一個火團膨脹開來。此時的雙塔象兩個巨大的冒著濃煙的火把。不清楚過了多久，兩幢大樓相繼塌陷，剩下的是滾動的濃煙，這一切就如同發(fā)生好萊塢的大片中。我看著這奇觀的發(fā)生，腦子里的另一個畫面卻是90年我離開前的北京。那一刻，我強烈地意識到——從今天起，世界變了。

在第二天早晨走出工作室大門的一刻，我感到視線中缺失了什么，原來，已經(jīng)習(xí)慣了的生態(tài)關(guān)系被改變了。一位紐約的孩子家長說：“9.11”之后，孩子找不到家了，因為她告訴過孩子，只要看著雙塔就可以找到家。

“9 . 1 1”之后，整個曼哈頓下城被灰白色的粉塵所覆蓋。幾天后，我在雙塔與中國城之間的地帶收集了一包9.11的灰塵。當時并不知道收集它們干什么用，只是覺得它們包含著關(guān)于生命、關(guān)于一個事件的信息。兩年后當我又讀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句著名的詩句時，觸發(fā)了我的靈感。

這兩句詩是六祖慧能回應(yīng)禪師神秀的，神秀當時在禪宗界的地位很高，是上座。他為了表達對禪宗的理解，寫了一首詩，為：“身是菩提樹，心為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慧能當時只是一個掃地的小和尚，他在寺院墻上寫了一首詩回應(yīng)到：“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由于慧能深諳禪宗真意，后來師祖就把衣缽傳給了他。

2004年，這件作品首次在英國威爾士國家博物館的“Artes Mundi藝術(shù)獎”項目上展出，并獲得了很多好評與討論，之后我也收到過一些來信，其中一封來

自美國加州的美國歷史博物館的信，說他們知道我做了這件作品，希望向我買一些灰塵，因為這個博物館里有一部分內(nèi)容是講9.11事件的。他們收藏有救火隊

員的衣物、死難者的證件等，但就是沒有收集灰塵。可灰塵怎么能出售呢？我覺得這件事情很有意思，它反映了當今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世界觀和物質(zhì)觀的不同。可是在佛教、猶太教和基督教，世界幾大原始教義的傳統(tǒng)中，對塵埃的態(tài)度卻有著類似之處，"一切從塵土而來, 終要歸于塵土（every thing comes fromdust and goes back to dust）。"今天的人類與那些最基本的命題似乎已經(jīng)越來越遠了。

塵埃本身具有無限的內(nèi)容, 它是一種最基本，最恒定的物質(zhì)狀態(tài)，不能再改變什么了。為什么世貿(mào)大廈可以在頃刻之間夷為平地？回到了物質(zhì)的原型態(tài)？

其間涉及到政治、意識形態(tài)、宗教的不同與沖突；但超越其上的另一個原因是：在一個物體上聚集了太多的人為意志的、超常的、物質(zhì)能量，它被自身能量所摧毀，或者說是這能量被利用、轉(zhuǎn)化為毀滅自身的力量。事件的起因往往是由于利益或政治關(guān)系的失衡，但更本源的失衡是對自然和人文生態(tài)的違背。應(yīng)該說，9.11事件向人類提示著本質(zhì)性的警覺，我希望通過這件作品讓人們意識到這一點。

在展廳入口處的墻上有一組照片，表述了我是如何把這些灰塵從紐約帶到威爾士的經(jīng)過。當我準備去威爾士做這件裝置時，我才意識到，這包灰塵要想帶到威爾士并非易事。國際間的規(guī)定是不允許把土壤、種子這類物質(zhì)，從一個大陸帶到另一個大陸的，更何況是一包9.11的塵土。沒辦法，我想到用一個玩具娃娃，翻模，以粉塵代石膏，制作了一個小人形，它好象是我的一件雕塑作品——因為我是藝術(shù)家——被帶進了英國。之后，我們再把它磨成粉沫，吹到展廳中。后來我覺得這個過程有意思，就把它作為裝置的一部分，充實了作品的主題。這個行為有一些“不軌”，卻涉及到一個極其嚴肅的問題——人類太不正常的生存狀態(tài)。

這件作品并非談9.11事件本身，而是在探討精神空間與物質(zhì)空間的關(guān)系。到底什么是更永恒，更強大的。今天的人類需要認真、平靜的重新思考那些已經(jīng)變得生疏，但卻是最基本且重要的問題——什么是需要崇尚和追求的？什么是真正的力量？宗教在哪？不同教義、族群共存和相互尊重的原點在哪？這不是抽象的玄奧的學(xué)者式的命題，而是與每一個人活著相關(guān)聯(lián)的、最基本的事情，否則人類就會出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