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鄒躍進

在我看來，要真正理解王邁的藝術，就必須理解他的藝術經歷，以及他的藝術經歷與中國社會和世界格局急劇變化之間的關系，因為一個特別值得關注的現(xiàn)象是，王邁的藝術就是對中國與世界上發(fā)生的一些重大事件進行深入思考的結果，這既表現(xiàn)在他的政治與文化立場上，也體現(xiàn)在他的藝術觀念和作品之中。

王邁的當代藝術實踐開始于上世紀九十年代，并且是以表達大眾文化中的傳媒，也即電視在當代中國社會中的意義開始的。眾所周知，1992年開始的市場經濟改革，使中國的大眾文化、娛樂文化成為一種消解精英文化和啟蒙思想的強大力量，在此期間，王邁創(chuàng)作了一批主要以架上藝術為主的作品，對傳媒在“看”與“被看”之間對大眾思想和行為的無形控制，及其所呈現(xiàn)的意識形態(tài)給予了反省和追問。這一立場后來又以新的媒介和方式在他的行為藝術《五一大合唱》、《春節(jié)晚會》進一步得到了強化，進一步揭示了大眾娛樂文化中的意識形態(tài)與日常生活的互滲與關聯(lián)。而在2003年制作的裝置作品《碑入塔》、《虹霧關》中，王邁對大眾文化又有了新的認識，那就是把宗教與傳媒中的大眾文化予以混搭，以指涉這個在神圣與世俗的界限上極度混亂的時代。

進入二十一世紀之后，王邁的藝術進入到了一個全新發(fā)展的階段，它們大約由如下幾條線索構成：第一是從2001年“9、11”事件之后，王邁的藝術思考和創(chuàng)作開始從中國轉向了全球，或者更準確地說，他開始以全球化的視野思考和表達發(fā)生在中國和世界其它地方的重大事件所包含的意義和問題。這一轉向與“9、11”事件的關聯(lián)也許只是一種偶然，但它充分說明王邁藝術的當代性，正是建立在對人類社會的深切關注和深刻反思的基礎之上的。實際上，促使他的藝術向全球視野轉向的“9、11”事件之后所導致的更多重大事件的發(fā)生，不僅成為他持續(xù)不斷地深入思考藝術方式和當代社會問題的重要資源，而且也是促使他的藝術越來越成熟，思想也越來越深刻的一種外在力量。《雙塔幻聽》這件2001年創(chuàng)作的裝置作品，就是在“9、11”事件發(fā)生之后制作的，作為對9、11事件的直接反映，這一作品標志著王邁一個新的藝術階段的開始：全球視野下的藝術實踐。當然，這并不意味著，王邁從此不再關注中國本土的社會問題，包括傳媒和大眾文化的問題，而是他關注這些問題的角度發(fā)生了變化，即一種全球化的視野。比如在后來的藝術創(chuàng)作中，各種媒體報道的亊件，仍然是王邁思考當代社會問題和藝術創(chuàng)作的主要依據(jù)，但這并不意味著王邁對大眾媒體的立場發(fā)生了根本變化，那就是他并沒有從一位質疑者變成一位相信者，而是由于思考問題的角度發(fā)生了變化，王邁不再像過去那樣直接對大眾媒體發(fā)難，質疑媒體本身的問題，而是轉而把大眾媒體報道的事件作為表象來對待，以揭示和發(fā)現(xiàn)隱藏在這些表象后的真實，包括這些具有謊言與陰謀傾向的表象本身。

從“9、11”到2003年的第二次海灣戰(zhàn)爭，是美國主導的全球反恐戰(zhàn)爭的升級。這次戰(zhàn)爭對世界各個方面的影響是巨大的，它也成為王邁進一步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思考和表達當代全球政治戰(zhàn)略、人類困境和中國問題的依據(jù)。其中最為重要的是王邁對石油作為能源在當代世界中的地位的反省和思考。從2006開始，王邁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與這一問題相關的架上和裝置作品：《智擒石油怪》、《智擒石油怪NO.7》、《798加油站》、《加油東站》，以及將在浙江美術館展出的《西天取經之西湖氣候交易所》。

第二是對科學技術、宗教問題的表現(xiàn)。如果說關于宗教與當代世界的沖突的問題，與王邁對“9、11”事件的反思有關系的話，那么，把科學作為他藝術創(chuàng)作的又一個生長點，則緣于2003年中國神五成功發(fā)射這一事件。對于王邁的藝術創(chuàng)作來說，這一事件的重要性在于它激活了王邁在青少年宮和中小學期間接受科技興國教育的生活經驗，以及在此期間無條件的崇拜科學的記忋。不過必須看到的是，王邁藝術的獨特之處在于他并不是抽象地討論科學、宗教的價值和意義，而是以神五上天事件為起點，擴散為對科學與當代社會情境中的宗教、政治、權力、教育、國家戰(zhàn)略等具體關系的一系列問題的思考。正是由于這一原因，除2005年創(chuàng)作的大型裝置作品《未來佛》，2009年創(chuàng)作的裝置作品《少年之家》，比較集中地表達了他對科學與宗教等問題的思考之外，我們還會發(fā)現(xiàn)，航天人作為一種偶像，幾乎貫穿在他2005年之后的許多作品之中，顯示了王邁思想的開闊和非凡的藝術創(chuàng)造力。

第三是對資本和資本主義的批判。大約是從2005年開始，王邁創(chuàng)作了一批有馬克思和工人形象的作品，如《傳教士》等，以及具有反諷意味的作品《資本的光輝》等。我以為在當代藝術中，真正以全球的視野，從中國現(xiàn)實出發(fā)，重新理解馬克思主義，包括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思想與中國社會的關系，特別是重新認識中國社會中工人階級的地位，王邁無疑是最重要的藝術家之一。王邁的這種左翼立場，與他身處中國社會的急劇變化，貧富差別迅速擴大的生存體驗有關，也與他認識到資本本性和資本主義的全球擴張所帶來的問題聯(lián)系在一起。

從我在上面所描述的王邁的藝術發(fā)展歷程看，他的藝術思考和表達幾乎都與中國乃至世界上發(fā)生的一些重大事件不可分離。當然?更為重要的是他能對那些事件所包含的意義有著自己獨立的判斷，并逐漸形成了相應的觀念體系，明確堅定的立場和態(tài)度。我以為在王邁的立場和態(tài)度中，充滿了知識分子對人類的公平、正義、個人自由和權利等普世價值的關懷和信任，對各種名義，甚至是披著合法外衣的掠奪、霸權、強權和集權充滿了批判和質疑。就此而言，王邁既是一個自由主義者，又是一個現(xiàn)代主義者。與此同時，王邁對于資本的貪婪本性，資本主義所造成的不公和貧富分化，又充滿憂慮和憤慨，這說明在此方面，王邁既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又是一個后現(xiàn)代主義者。

不過必須看到的是，王邁盡管在上述三條主線的創(chuàng)作上各有側重，但我還是想指出，作為一個有觀念體系的藝術家，三條線索是互為前提，密切相關的。這是因為在王邁的藝術中，非常集中地揭示了這樣一種存在，那就是進入二十一世紀之后，由美國主導的反恐戰(zhàn)爭，在一定意義上改變了全球經濟一體化的方向，發(fā)達國家對第三世界的掠奪，被在世界貿易體系中掌握話語權的大國所控制的期貨交易所（石油就是作為期貨被每天定價的）等貌似平等自由的市場規(guī)則所掩蓋。與此同時，第三世界，包括中國在內，則為能加入西方資本主義所控制的全球經貿體系而歡欣鼓舞。這次在浙江美術館展出的《西天取經之西湖氣候交易所》，其實就是王邁長期以來，從全球視野的角度，對全球經濟一體化的批判，對中國所面臨的困境、矛盾和無奈的深刻反省。事實上，也正是從全球視野的角度，才使他重新開始思考科學、宗教、資本和資本主義對于中國的過去、現(xiàn)在所產生的影響。

當然，作為藝術家，而不是政治評論家，王邁的藝術視角又是獨特、豐富和多維的，這表現(xiàn)在他能根據(jù)相應的思想主題，建構獨有的視覺圖像的邏輯，以展示當代社會問題的復雜性。毫無疑問，這種能力根源于他對關注的事物有系統(tǒng)、全面而又深刻的認識和理解，因為只有這樣，王邁才能調動一切中外歷史和現(xiàn)實中的相關視覺圖像，在重新組合和拼接中，制造出富有感染力和穿透力的藝術作品，形成被一些批評家稱之為總體藝術、綜合藝術、跨媒介、跨文化的藝術特征。不過，從根本上說，在王邁那里，這些藝術特征都是為更加貼切、深刻地表達他的思想和觀念服務的。就此而言，我覺得王邁藝術的獨特性還在于，他所建構的視覺圖像的邏輯與表達對象之間的指涉關系，不是直接的，而是錯位的、變形的、歧義的、怪異的和陌生化的，由此而形成了王邁藝術中語義的廣度和深度。如果從結構主義的角度具體分析他建構圖像邏輯的方法，我們會發(fā)現(xiàn)如下兩種基本的結構，一是從時間上來說，王邁善于把歷史中的視覺圖像和文本，如塔、法噐、瑞獸、佛、菩薩、傳統(tǒng)詩詞和書法等，在改造或改寫后與現(xiàn)在的事物嫁接，如太空菩薩，石油怪獸等，前者指涉宗教與科學在今天以迷信奇異方式結合在一起的現(xiàn)實，后者則通過把石油比喻為動物而強化了被霸權控制的能源所具有的猙獰面目。二是從文化屬性上看，王邁混雜了不同文化類型和層次的圖像，如宗教的、巫術的、科學的、革命的、文人的和民間的圖像等，由此而編織了一張歧義叢生的復雜之網(wǎng)，以指涉這個充滿荒誕、悖論、矛盾和曖昧的世界。

最后我想說的是，王邁藝術的力量來自他的思想，而他的思想又來自他的中國立場和全球視野的結合，歷史視域與現(xiàn)實視域的交融。所以，作為思想的藝術，我相信王邁的藝術將在中國當代藝術中占據(jù)越來越重要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