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石劍峰
哈佛大學人文中心主任霍米-巴巴(Homi K. Bhabha)是此次上海雙年展“從西天到中土:印中社會思想對話”系列活動中最有名的印度學者。12月18日,霍米-巴巴的演講結(jié)束了“從西天到中土”為期2個多月的系列對話。
霍米-巴巴的演講題目是“野蠻與文明”,他用過于文學的語言敘述他對全球化下野蠻與文明的辯證關(guān)系:“文明的記載充滿野蠻,文明與野蠻是連體嬰兒。我們別無選擇,只好全盤接受?!痹谂c中國學者的對話中,霍米與中國社科院的趙汀陽起了小“沖突”。趙汀陽正面批評后殖民理論“是寄生于現(xiàn)代性體系內(nèi),沒有超越現(xiàn)代性?!壁w汀陽最后索性說,“后殖民對中國用不上。”霍米干脆回應,“你說的和我沒有太大聯(lián)系,但我相信爭論權(quán)利。這要看你怎么定義殖民主義?!?結(jié)束了在上海美術(shù)館不太愉悅的對話之后,12月20日,霍米-巴巴接受了早報記者專訪。
“我不是薩爾曼-拉什迪所筆下的‘午夜的孩子’,我沒能見證印度和巴基斯坦的誕生,同時從分裂的子宮中掙扎而出,兩個初生的國家踏進刺眼的曙光,互不自安。從小處講,我的童年恰好處在歷史的十字路口,身后是后殖民主義對‘自由第三世界’的追求,以及對搖擺不定的現(xiàn)代主義歐洲的向往。我生長在孟買的帕西族中產(chǎn)家庭。帕西族是在一個由印度教徒與穆斯林主導的印度社會里信仰拜火教的波斯少數(shù)民族。那時我從來沒想到自己會生活在別處。多年后,我問過自己:倘若沒有文化和國家間未得到解決的張力,生活會是什么樣?”
霍米-巴巴的這席話道出了他個人從出生開始,就身不由己地糾結(jié)于族裔、宗教、語言、文化、歷史、殖民的亂麻中。后來他離開孟買來到牛津?qū)W習文學,在生活語言和習得語言之間矛盾穿梭。霍米的這一經(jīng)歷像極了他另外一位印度裔同胞V.S.奈保爾,“是V.S. 奈保爾小說中的印度-加勒比世界引導我走上一條游離和流放之路,并遇見后來成為我的思想核心的那些歷史主題和理論問題。雖然我們不是同代人,社會地理迥異,但你可以說,我們的人生軌跡相交在牛津和倫敦間的某處?!蹦伪柅@得了諾貝爾文學獎,霍米去哈佛當了終身教授,成了一個知識精英。
如今我們經(jīng)常把愛德華-賽義德、霍米-巴巴和斯皮瓦克三人比喻成后殖民理論的“神圣三劍客”,一般認為他們?nèi)藢ξ幕?政治意義的國家、文化和種族間的關(guān)系重新做了激進的界定?;裘?巴巴也許是他們?nèi)酥凶钍軤幾h的一個,他提出了不少響亮的概念,比如“雜糅”、“第三空間”,但他的概念和理論為學者隨意解讀甚至誤讀。后殖民理論這幾年被認為是一種過時的理論工具,是一種區(qū)域性的理論,每每聽到這樣的批評,霍米-巴巴就會誓死捍衛(wèi)“后殖民”。
“后殖民理論沒有過時”
記者:有些中國學者覺得后殖民理論已經(jīng)終結(jié)了,或者說衰落了。你怎么看?
霍米:我在北大演講,聽眾很多。如果說這個理論衰落了,那就不會有那么多人來了。我很驕傲去用“后殖民”這個詞,至少在很多國家,他們確實與“后殖民”有關(guān)聯(lián),雖然可能和中國無關(guān)。我們看到,越來越多國家不能保證其軍事、經(jīng)濟的主權(quán),這難道不是“后殖民”?對我來說,后殖民絕對不是簡單等同于后現(xiàn)代主義,這不是一個三明治里的兩片相同面包。
記者:中國學者對“后殖民理論”不感冒的原因之一可能是,他們認為民主對中國才是頭等大事。
霍米:我的理論就是一種民主的理論。沒有了民主的對話,沒有了共同體對話,任何理論建構(gòu)都是不可能的,任何知識都建立不起來。那天在上海美術(shù)館的對話中,趙教授(趙汀陽)說,“你要作為中國人來看待中國?!钡矣X得在全球化的世界里,我們已經(jīng)沒有單純從本國角度考慮問題的條件了。中國的問題就是全球的問題。我覺得問題在于,有些人還是從狹隘的國家角度思考問題,但當我和中國一些知識分子、學生交流時,我不覺得他們有什么狹隘。他們對民主的理解和我相同:民主是連續(xù)、自然生長的過程,不是一旦獲得,就永遠擁有的東西。
記者:你如何處理民主與現(xiàn)代性的關(guān)系?
霍米:“現(xiàn)代性”意味著個人自由,也意味著建起能保護、推廣這種自由的體制,因此現(xiàn)代性需要民主制度。但現(xiàn)代性并不意味著市場要完全不受調(diào)控,因為沒有一個現(xiàn)代國家的市場是不受調(diào)控的,這一點我們從自己的經(jīng)驗就能知道了。所以 “民主就是需要自由主義的市場”,這個說法我覺得不正確。我認為民主是很脆弱的一個東西,很容易就被摧毀了,所以民主一定要得到體制的保護。
記者:現(xiàn)代性就一定意味著西方化嗎?因為自由市場、民主體制等都來自西方。
霍米:我不同意這個說法。我覺得現(xiàn)代性不完全是個西方觀念。你可以把現(xiàn)代性看作是在過去300年中產(chǎn)生的一系列觀念、社會、經(jīng)濟、政治狀況,在這300年中產(chǎn)生了現(xiàn)代性的核心觀念,比如國家、公民、個人、自由、法治、權(quán)利。當這些觀念在西方社會中出現(xiàn)時,當西方哲學家在闡述這些觀念時,西方世界已經(jīng)是殖民進程的一部分了,而這些觀念是殖民者和非殖民者辯證的一部分內(nèi)容。因此在我看來,“現(xiàn)代性”本身就是個后殖民概念,它不僅僅是個西方的概念,而是在殖民關(guān)系中產(chǎn)生的?!艾F(xiàn)代性”起源于西方和非西方之間的交流,它是個辯證的觀念。
“不同社群間并不必然產(chǎn)生文化沖突”
記者:“文化差異”是你理論的一個重要概念,但在中國,有一段時間流行西方自由主義的“多元文化”,這兩者有什么區(qū)別?
霍米:在世界上的許多地方,都有人談論“多元文化”?!岸嘣幕髁x”背后有這么個假設,就是世界上存在幾種特定的社群、特定的文化,它們就像島嶼,內(nèi)部都有著統(tǒng)一性。但把它們并列起來,就有了彼此不同。將少數(shù)民族文化看成多元文化島嶼中的一座,這個看法是建立在民族文化上的。只有在大的民族文化中,我們才會將它們看作小的文化。但我想說兩點:第一,許多少數(shù)民族的文化,你觀察久了,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內(nèi)部沒有統(tǒng)一。老一代和年輕一代有矛盾;女性的地位和男性的地位不同。隨便觀察多元文化中的哪一種,你都會在它的內(nèi)部發(fā)現(xiàn)變化和不對稱。第二,關(guān)于文化矛盾,它其實是一種文化和另一種文化重合,它們不是相互獨立的實體,這就是我為什么傾向于“文化差異”而不喜歡“文化多元”。只有當不同文化相互重合時才會出現(xiàn)問題,它們彼此獨立時是沒有問題的。在全球化的時代,學會處理文化矛盾是很重要的。
早報:在印度如何處理更加復雜的民族文化?印度族裔、語言和文化比中國更加繁復。
霍米:不同民族、不同社群之間的確存在矛盾,但這些矛盾背后往往有政治動機。掌握政權(quán)的人會為了選舉的目的刻意制造這些問題。人們老是說印度教徒和穆斯林之間的矛盾,但實際上兩者在文化上的矛盾很小,兩種宗教的信徒會去看同樣的電影,寶萊塢電影的臺詞和歌詞也往往是印地語和烏爾都語的混合。不同社群之間的矛盾,許多都是懷有政治動機的人煽動起來的。
記者:如何區(qū)別文化矛盾和文化沖突呢?
霍米:兩者截然不同。所謂“文化沖突”是指兩種文化來自不同的文明,彼此間有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無法共存。媒體很喜歡表現(xiàn)“文化沖突”,但許多不過是文化矛盾。在印度,雖然社群、語言、宗教很多,但彼此沒有什么文化沖突。文化沖突這個說法是美國的亨廷頓提出的,和印度、中國的知識分子無關(guān),而且我覺得這不是個好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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