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江
在整理、編輯蔡亮教授的這本素描集的過程中,我們有幸讀到蔡老一生留下的500多幅素描,其中有蔡老17歲所畫的現(xiàn)存最早的珍貴作品;有20世紀六七十年代藝術巔峰時期,為我們這一代藝術學子熟記于心的素描精品;有20世紀八十年代之后所畫的帶學院氣息的經(jīng)典之作。這樣多的數(shù)量、這樣高的水準、如此豐厚的一份藝術遺產(chǎn),在專業(yè)畫家和學院教授中都是鮮見的。端詳著這些藝術精品,回想著蔡老一生的坎坷經(jīng)歷,我們沉浸在深深的思念和懷想之中,常常向著過去、向著歷史發(fā)問。整個整理、編輯的過程實際上成了一個親近的過程、揣摩的過程、思考和追問的過程。
嗩吶的追問
認識蔡亮教授的人,無不熟悉他一生的代表之作,也是新中國現(xiàn)實主義繪畫的經(jīng)典之作——《延安火炬》。那長龍般的狂歡的隊伍,那火把照亮臉龐的熱騰騰的人群,以及那些鼓號手們忘情的行姿動態(tài),都是我們這一代青年學子所閉目能詳、熟記于心的。順著這個開放、動態(tài)的回旋結構,將目光專注在歡騰的鼓號手身上,這些生動傳神的形象常令我將他們與倫勃朗《夜巡》中的人物相比,我不止一次地想到:這些栩栩如生的鼓號手是否也如《夜巡》主人公般的真實有其人。有時,甚至會產(chǎn)生一種無以名狀的揣測,總覺得在這些人物的后邊有許多故事,有許多關于皮鼓、嗩吶和它的主人們的身世夙聞。但這種感受卻這樣飄渺不定,模糊不清,從而無從捕捉,無法廓清。在整理和編輯蔡亮素描集的時候,幾張五十年代末的嗩吶手的素描格外地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曾有過的飄忽不定的感受再一次不期而遇。
這是幾幀相當傳神的小速寫,從不同的角度,生動地捕捉住了吹奏嗩吶的農民的姿態(tài);鼓起的雙腮,在發(fā)力吹奏,吸納著信天游的空氣和音韻,帶動了鼻翼輕輕扇動;低鎖的眉頭之上,刻寫著幾道深深的額紋,也刻寫了號手的專注和忘情;微閉的雙目投在跳到的手指之上,也把自己深深地投入嗩吶的樂聲之中。在這里,幾條跳躍著、閃爍著,卻又準確得令人驚訝,就像一根根繩索將樂手和嗩吶捆扎在一起;嗩吶與人融合一體,共伸共展,帶著農民的粗放和爽直,帶著樂聲驟起的激越和緊張,還帶著幾分陜北高原特有的凄厲和悲愴,引領著觀者步入這個沒有背景卻勝似背景的農民的世界,而嗩吶和農民低頭頷首的靜姿動態(tài),成為這個農民世界的窗口。
透過這個窗口,我們還可以許多次在這個世界里漫游。顯然我們在這里切入的不僅僅是一個農民的世界,在這個農民的世界后面還隱蔽潛含著作者的意識世界。也就是說,這個具有草圖速寫性質的素描作品向我們顯露的同時還有作者“在”此時此地留下的痕跡——如此激越跳動卻又不失準確的筆跡,如此迅疾有力而又不失控制的線條。在這線條和筆跡的后面,有一雙與那撥動嗩吶的雙手一樣靈巧而富于感覺的手。無疑,此時此刻,嗩吶與樂手是一體的,素描與畫家也是融為一體的。
從素描精到的用筆和刻畫,到生動的農民形象和農民世界的顯露,及至潛含其中的作者的意識痕跡,在這個幾乎是共時性的“讀”的過程中,我幡然悟到:那曾多次浮現(xiàn)的飄忽不定的追問不僅是關于嗩吶與樂手,而且更是關于畫與它的主人的。
農民·畫家
蔡老的素描作品中最有代表性的是農民,他尤其畫活了陜北農民。何謂“活”,即是捕捉住了陜北農民的特點。陜北農民的特點是什么?是他們的方方正正的大臉龐?是地緣性特點演化而成的高鼻梁、寬額頭?所有這些物性的構造是不足以構成真正的特點的。一張真正的農民的臉是在陜北高原、黃河流域的天地風雨中,在不斷磨練和吹打的過程中才顯現(xiàn)出來,重要的還在于這種顯現(xiàn)并不向每個人“敞開”,并不是每個人都能“看”見。在西北高原之上,這種隨處可見的農民的臉是容易被人忽視的,這種特點將為人們熟視無睹。也就是說,這種特點,這個“存在物”的本質即在它的存在過程中、在它的世界里呈現(xiàn),又在其中被遺漏、被藏匿。
蔡老青年、中年最寶貴的時光是在陜西度過。陜西是青年蔡亮的政治生命處于最低谷的發(fā)配之地,也是他的藝術生命重新調整的更生之所。從他的履歷中可以讀到,那幾年,他幾乎年年都到農村中去:1956年春到延安,同年秋到寶成鐵路;1957年春到陜北綏德、葭縣、榆林,同年冬到商洛;1958年春到陜北米脂,同年冬到陜西漢中……。多少年,蔡老和農民生活在一起,勞動在一起,那個時代的藝術家對農民是謙虛熱情的,這種謙虛熱情又使得他們從農民那里回報了信任和親近。今天,在關于蔡老的傳記和回憶錄中,記錄著許多他和農民的動人佳話。事實上,蔡老本身有很農民的一面,他那爽朗、率直、充滿頑童般的機趣和執(zhí)拗的一面,在認識農民世界的過程中,在農民的特點被敞開的同時,敞開出來了。
在當時的情況下,蔡老的政治狀況是十分糟糕的,甚至是低下的,因此,也是蔡老個人所無法解決、難以面對的。于是,畫畫成了一種忘卻和逃遁。只有拿起畫筆、只有在農民中間、只有在農民世界的這個“他方”,蔡老才有真正的生活,才有一個完整而有用的人的自覺存在。蔡老的“人”的存在正是在農民的世界之中,是在與農民的交往中,是在農民般的生活磨練和吹打中呈現(xiàn)出來的,因此,蔡老和農民的關系是一種情感的依托關系,在他們中間有著一種命運的契合。這種契合,使得蔡老對陜北農民有著深刻理解,陜北農民的特點是必然要被蔡老的意識世界所洞見的。
“體驗”的性格
陜北農民特點的洞見非一朝一夕、一己愿望或一個頓悟所能完成的。有著“下鄉(xiāng)”的量的經(jīng)歷,不等于就能獲得真正的體驗。蔡老畫陜北農民有著一個漫長的體驗過程。
這里簡括地談談“體驗”的概念?!绑w驗”帶有“參與”正在進行中的事物的意思,卻有不同于“參與”,而是指“參與”過程在心里的留存物,甚至意味著“參與”的過程在心中的延續(xù)。我們經(jīng)常使用“體驗”一詞,所指的是對經(jīng)歷的事物有所感,并且把這種感受的結果留存下來,隱匿在心中。品嘗了梨子的滋味,并把這種“甜”的具體感受轉化成一種自我意識,這才能稱為“體驗”。在這里“體驗”意味著經(jīng)歷的事物在心中價值化的遭遇。一如德國當代哲學家伽達默爾所說:“只要某些東西不僅僅被經(jīng)歷了,而且其所經(jīng)歷的存在獲得了一個使自身具有永久意義的鑄造,那么這些東西就成了體驗”?!绑w驗”的性格一方面在于它是經(jīng)歷與自身意識的有意義的遭遇,另一方面還在于伴隨經(jīng)歷的發(fā)展,生命的運動,它不斷生成、不斷流變、不斷積聚。
從“體驗”這兩方面的性格來檢視蔡老的素描,將有益我們認識他藝術上的形成和發(fā)展。從1956年開始,蔡老就畫了大量的陜北農民素描。在這片茫茫的黃土高原上,由新鮮到熟悉,從初涉到重溫,蔡老在農民的世界中經(jīng)歷、追尋,經(jīng)歷那風風雨雨的高原生活的洗禮,追尋政治動蕩之后的精神寄托。他畫了陜北農村的風景素描,畫了孩子們的生動速寫,但畫得最多的卻是男人。這是黃土地上的漢子們所特有的骨骼、特有的粗放,在高原風雨中、在黃土人流中隱匿和顯現(xiàn),深深地吸引著蔡老,觸動著他的深層性格中沖動與困頓的精神牴牾。他筆下的農民,神氣的,謙虛的,靈動的,木訥的,但都是那樣濃重,那樣厚實。在這些群像之中最為動人的,是那一類眼中露出諧謔的目光、嘴角掛著似笑非笑神情、憨直可愛的農民肖像,我想:往往也正是這一類的素描過程中,農民這一“存在者”進入蔡老的“存在過程”,其特征與蔡老自身的生命意識遭遇了,那種惟妙惟肖的神情刻畫,讓我們感到了蔡老與農民的深沉而自然的心里契合,感到了一個“自身具有永久意義的鑄造”。
沿著蔡老農民素描的基本發(fā)展脈絡,我們可以感到他在不同時期的體驗及此基礎之上的形式的流變和發(fā)展。在20世紀五十年代的早期作品中,影調的塑造,是一個重要的特點。但在六十年代以后的作品中,蔡老開始強調影調與線的結合,那常見的光影明暗的塑造,漸漸地為更為精煉、準確和一次性用筆的結構塑造所代替。以前面提到的嗩吶樂手的素描為例,蔡老在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也都畫了同樣題材的素描。與五十年代末的幾幅相比,后來的幾幅尤其是七十年代的素描中線面結合的形式更為強化,神情和角度更為自信和從容,一句話,蔡亮式的陜北農民形象更為純熟。我想,這樣一種轉變是與蔡老對農民神情的獨到把握、瞬息捕捉的內在需求等等的體驗與認識上的積累、流變有關的。因此,我們可以說蔡老的素描與他所對的農民世界共同萌生。
視覺的“牧者”
蔡老的素描真正的成熟是20世紀六七十年代,這個時期,蔡老佳作迭出,我們今天所熟悉的蔡老的素描代表作,多是出于這段時期。這些素描的農民是真正意義上的蔡亮式的農民。影調與線條相合,結構與光線交融;每一筆都有變化,又都切在點上,準確而有神采;炭精棒粉罩在微黃的紙上,似乎混合了黃土的色澤;光線從高原的四周照射過來,平光,骨骼鮮明,堅實,卻絕不平板;濃重渾厚之中透著一種關于結構與神情相契相合的諳熟;那樣樸實無華的表情裸呈著這些老實巴交的農民的生存本像;無論是叼著的煙斗,還是咧開的嘴,都在傳達著一種綿長的農民的情緒,似乎在輕輕掀動隱蔽其后的幾多故事,幾多生動的經(jīng)歷。
在這里,素描的語言已不是一般的眉目傳神的表達工具,在這些風格獨特的素描中,語言已經(jīng)成了一種維度,成為蔡老站在其中,經(jīng)歷存在的召喚并符合這一本源地去可看、去思的維度,它揭示著農民這一“存在者”的世界,又記錄著蔡亮這樣一個特定的生活經(jīng)歷的生命存在,是蔡亮這個視覺的“牧者”的不平凡的精神收獲。
對于蔡老而言,農民、自己、客體、主體已經(jīng)融成一體,通過思、通過視覺的“揭示”狀態(tài)的忘情和專注,蔡老已經(jīng)進到一種安居其中的超越之境。這也就是為什么我們會感到蔡老那一代人在自覺主體意識世界時存有理性和道德的意向,在自覺活動過程中隱伏著一種良心的推動。也就是為什么我們在這些素描中讀不到現(xiàn)實的悲時怨世,而有著人格精神的動人力量和情韻自在的大家風范。今天,從那個時代過來或受到蔡老藝術影響的兩代人,重讀這些素描,所感受到的決不只是幾個農民形象,那個時代所獨具的精神會被輕輕撥動,那留駐其中的特有的情緒被悄然構出,并長久長久地令人感懷和激動。蔡老在他的素描藝術之中,既代表了那個時代,又超越了那個時代。
中國是農業(yè)大國,誰畫好了農民,誰就擁有了最廣大的觀眾,擁有了理解這一命題深刻意義的人們的愛戴。蔡老正是用畫筆來揭示農民的“存在方式”,為中國農民傳神寫照的優(yōu)秀代表,他在中國當代藝術史上的地位將是不言而喻的。
嗩吶是樂手的一部分,是他生命的延伸,樂聲中融注了他的激情,他的歲月,他的心血,蔡老本人正是那星夜之中的這樣一位杰出的鼓號手。
謹以此文獻給尊敬的蔡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