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父親自己種不了家里的十幾畝水田。早年,當(dāng)他到玉祁去教書時,田都出租。后來回鄉(xiāng)教書,便出租部分,另一部分自己種,雇短工或長工。我記得家里曾換過幾次長工或短工,我能記事時,印象最深的一個長工叫九斤。父親和母親對長工很好,讓他吃得飽飽的,蒸了咸肉的時候,將最好的留給我,其次就款待九斤了,他們自己吃最次的,甚至不吃。九斤種田很賣力,耙田、施肥、插秧,樣樣能干,我們家田里的稻禾也總長得分外茂盛,綠油油的一大片,很易同別家的區(qū)分。九斤對我很好,我們的友誼主要建立在水車棚內(nèi)。草頂?shù)乃嚺锒冀ㄔ诤影短镞叄飪?nèi)牛拉著巨大的車盤轉(zhuǎn),車盤帶動長長的水車將小河里的水戽上岸來灌進水田去。凡是戽水的日子,我總跟著九斤到水車棚里去,坐在車盤上讓牛拉著團團轉(zhuǎn),那比在北京兒童游戲場里坐小飛機更自在,高興時往牛屁股加一鞭,它便跑得飛快。有時它突然停下不肯走,加鞭也不走,我叫九斤,九斤正在近旁耘田,一看情形立即拿了長柄糞勺來對準(zhǔn)牛肚皮,牲口嘩嘩撒尿了。緊依著水車棚有兩棵大柳樹,盛夏,每聽到知了在樹巔高唱,我立即爬下車盤,用長蘆葦稈制的蛛網(wǎng)套去粘知了。像戰(zhàn)士的武器,我總隨身帶著這支蘆葦長槍。九斤的家據(jù)說原來住在草棚子里,他家是江北(蘇北)佬。蘇北一帶地瘠人窮,又常鬧災(zāi)荒,不少人逃荒到富饒的江南來,來賣苦力,都住在草棚子里。本地人瞧不起他們,稱之謂“江北佬”。同他們說話時學(xué)他們的音腔,其中包含著戲弄與譏諷。我沒有見過九斤的家,也沒聽說過他父母的情況,好像他早就是孤兒了。他來江南已很久,說一口地道的本地話。但是他娶不到老婆,誰家的姑娘也不肯嫁給他,他自己也沒有定居,一年一年輪流著在各家?guī)投坦ぃ?dāng)長工,在我家是住得最久的了。 有一個老頭“江北佬”在楝樹港搖渡船,早早晚晚給人擺渡。楝樹港離我家一里路,是最近的小街,有魚市、豆腐店、小雜貨鋪、餛飩店、茶館……早晨有燒餅和油條。村里的人們在路上相遇,總互問:“上街嗎?”指的便是去不去楝樹港。楝樹港跨在大河的兩岸,我們北渠村在東面,西面便通姑爹家漁村,我搭渡船擺渡時,大都是去姑爹家。早晨,渡船里總是擠得滿滿的,人雖多,大都是熟悉的,伯公、伯婆、表姨、表舅、叔公……加上扁擔(dān)籮筐、生豬活鴨,擠而亂,但彼此相讓互助,客客氣氣不爭吵。下午人就少了,即使只一個人要過渡,“江北佬”照樣搖渡船。夜晚、深夜要過渡,就高喊一聲,他就睡在河邊一間極小的草棚里。替代渡船,60年代造了木橋,70年代改建成水泥橋,“江北佬”早不知去向了。從無錫或常州到宜興縣城的輪船都必經(jīng)楝樹港,當(dāng)“啪啪啪啪”的輪船將要靠碼頭時,碼頭上便聚了不少看熱鬧的人,想看下鄉(xiāng)來的上海人。上海是天堂吧,到*人家的(當(dāng)保姆)及做廠的(女工)婦女回鄉(xiāng)探親時都吃得白胖白胖,還帶回筒子裝的餅干、美女牌葡萄干、美女月份牌…… 早先,店鋪都集中在河西,河?xùn)|較冷落,幾乎不成街。后來河?xùn)|要蓋新街了,征求股份參加,出了錢便可分一間店面。父親和母親天天商議,那時我已有兩個弟弟,父親計算日后我們兄弟分家,一人分三畝來地,如何過日子呢,便下狠心湊錢,借債,爭取預(yù)定下一間店面,將來我們兄弟中便可有一人去開店。簡陋的新街順利地落成了,我迫不及待先到新街上自家的新屋內(nèi)住了幾夜,街上有了家,也可算街上人了。父親于是同一位剃頭的合伙,讓剃頭的在我們店內(nèi)開業(yè),同時兼顧賣雜貨,雜貨是我們家的。家里的一張舊方桌搬到了店里,準(zhǔn)備讓客人沽了酒坐下慢慢喝。母親在家炸豆瓣,用舊報紙包成小包小包油炸豆瓣,拿到店里賣作下酒菜。雖然父親常去店里,但主要還只能靠那個剃頭的,結(jié)果小店仍賺不了錢,好像沒有多久,店鋪連同房子就整個轉(zhuǎn)讓了。 到楝樹港開店是下策,父親經(jīng)常說要我念好書,最好將來到外面當(dāng)個教員,在家里是沒出息的。我上學(xué)了,就在父親當(dāng)校長的私立吳氏初級小學(xué)。小同學(xué)都是本村的,個個相識,大家很相好,他們力氣大都比我大,但念書不如我,他們的父母便說我回家后有父親教,其實父親在家里忙著呢,根本沒工夫再教我。開學(xué)后第一件事是學(xué)著做國旗,是紅、黃、藍、白、黑五色旗,代表漢、滿、蒙、回、藏五族共和,用五色的蠟光紙裁成條條后再拼貼起來,很好做,又好看,大家樂意做。由于教員太少,往往兩個班合一個教室上課,教員上課時給一個班講課,同時安排另一班做習(xí)題。不自覺的學(xué)生便不好好做作業(yè),偷偷玩蚱蜢、知了,有時候知了忽然會在誰的抽屜里高唱起來。冬天太冷,同學(xué)們手上腳上長凍瘡,臉上凍成一條條發(fā)白的斑痕,有點像切碎的蘿卜絲,幾乎人人都長蘿卜絲。有的家里較富裕的女生便帶著腳爐來上課,上課時腳踩在腳爐上。大部分同學(xué)沒有腳爐,一下課便踢毽子取暖,踢毽子是最普及的運動。毽子越做越講究,黑雞毛、白雞毛、紅雞毛、蘆花雞毛等各種顏色的毽子滿院子飛。后來父親居然在和橋鎮(zhèn)上給我買回來一個皮球,我快活極了,同學(xué)們也非常羨慕,我拍一陣,也給相好的同學(xué)拍,但一人只許拍幾下。夜晚睡覺,我將皮球放在自己的枕頭邊。但后來皮球癟了下去,沒氣了,必須到和橋鎮(zhèn)上才能打氣,我天天盼著父親上和橋去。一天,父親突然上和橋去了,但他忘了帶皮球,我發(fā)覺后拿著癟皮球追上去,一直追到楝樹港,追過了渡船,向南遙望,完全不見父親的背影,到和橋有十里路,我不敢再追了,哭著回家。自從上學(xué)以后,我從來不缺課,不逃學(xué),也不能逃學(xué),因為父親也天天到學(xué)校去。遇上大雨大雪天,路滑難走,父親便背著我上學(xué),我背著書包伏在他背上,雙手撐起一把結(jié)結(jié)實實的大黃油布雨傘。他扎緊褲腳,穿一雙深筒釘鞋,將棉袍的下半截撩起扎在腰里,腰里那條極長的粉綠色絲綢汗巾可以圍腰兩三圈,還是母親出嫁時的陪嫁呢。學(xué)校里的事也都要父親操心,開學(xué)時他到和橋書店買課本、算術(shù)習(xí)題本、粉筆……他買任何東西都要講價,一分一厘地討價還價;他真愛惜東西,教室里用剩的粉筆頭也都要收回去。后來我到無錫師范念初中時,教室里剩下的粉筆頭滿地亂扔,誰也不撿,我于是選較長的撿起來,學(xué)期終了時積了二大匣,帶回家交給父親用。有一次開全區(qū)小學(xué)的運動會,在和橋開,我們學(xué)校也要派代表隊參加,我被選入了代表隊。為了參加運動會,父親帶我去和橋做了一身操衣(制服)。操衣連褲子上都有扣子,我從來沒穿過有扣子的褲子,小同學(xué)們也都好奇地來摸我褲子上的扣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