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我也反對,覺得繪畫不需要文學,但是現(xiàn)在我想法不一樣了,我覺得人的思想是關(guān)鍵。我們中學時代都喜歡豐子愷,雅俗共賞,但是后來學了藝術(shù),就覺得豐子愷畫得很簡單,不是美術(shù),現(xiàn)在看了這些亂七八糟、各式各樣的東西,再看豐子愷,覺得很親切。 吳冠中先生的家簡樸如斯,使我大感詫異。聽了我的疑問,吳冠中滿不在乎地說:“生活上我是完全不管。”然后急切地問我前一天拜訪過的楊憲益先生身體如何?!皸顟椧娣浅S兴?,而且人品很高貴。他的詩好像是打油詩,實際上很有意思?!彼f,“有一個英國美術(shù)評論家叫蘇立文,跟楊憲益當年是同學。蘇立文去看楊憲益,楊憲益把我送他的一張畫給蘇立文,蘇立文一看,覺得這張畫價錢太貴,不肯要?!?/p> 吳冠中溫情脈脈地回憶老朋友,而提到討厭的人和事,頓時給人怒發(fā)沖冠之感。他說:“我這個人疾惡如仇,有一些討厭的人就是非常討厭,而且公開地罵。當然喜歡的人就非常喜歡。”正因這種性格,多年來,“筆墨等于零”、“一百個齊白石比不上一個魯迅”的吳氏話語常常為人提起。我問:“有沒有留意這些觀點引起的爭論?”他說:“我心里很坦然,我覺得我講得非常對,都是真話。”我坦率地提出當年他花精力去打《炮打司令部》偽作官司是浪費時間,他連聲稱是:“那是很荒唐的官司。端木正是我留法的同學,也勸我別打這個官司。當時心里老不平,老覺得這個官司討厭,所以就寫了《我讀石濤畫語錄》?!?/p> 吳冠中似有詩人情結(jié)。閑談中,他說起自己的老師吳大羽晚年喜歡寫詩勝于畫畫,又隨口背出楊憲益的打油詩,和我品評楊憲益與聶紺弩、黃苗子、邵燕祥諸家詩的特色?!懊朗切撵`的靈感,像詩一樣。畫家就像詩人,但是社會不需要詩人,因為詩人沒有用的,詩人不會干活,社會不培養(yǎng)詩人。詩人自己有才華,努力創(chuàng)造了詩,震撼了社會,社會才重視詩人。詩人很困難,社會開始是不要他的。繪畫也是這種情況,比如郎世寧在宮廷畫點東西,就要你,如果不會畫,就不要你,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打工’的。本來是創(chuàng)造很高文化的,結(jié)果是‘打工’的。”他談話的神情如在吟詩?!拔椰F(xiàn)在更重視的不是技術(shù),我覺得技術(shù)容易學,三年四年五年就可以學了,但是那種靈性、靈感、境界,往往是不容易達到的。技法可以一步步往上面走,每一個階段可以用不同的方法,但是最終的目的是進入殿堂,這個殿堂是人文的殿堂,也可以說是詩的殿堂?!?/p> 曾經(jīng)以“要藝術(shù)不要命”命名文集,吳冠中現(xiàn)在的生活卻不緊張,上午看點書,下午畫點畫,偶爾接待客人。他介紹,離家不遠處有一個地方畫大畫:“年紀大了,畫大畫已經(jīng)不實際,主要是思考一些新的想法,什么沒見過的,什么沒想過的,不再抄襲,不停地想?!倍鴮Ξ斚麻T派紛紛擾擾之爭,他笑道:“我反對畫家立門派,這些東西都是人為操作的。風格就是流派。風格是作者的背影,自己看不見?!?/p> 1935年夏天,吳冠中為浙江大學附設工業(yè)學校電機科學生,在全省大中學生暑期軍訓中與國立杭州藝術(shù)??茖W校學生朱德群相識,從此決心學畫。1936年,吳冠中違抗父命考入杭州藝專預科。吳冠中在國立杭州藝專學習期間,學校人才濟濟,教師有林風眠、吳大羽、潘天壽等,學友則有朱德群、趙無極、蘇天賜等。 李懷宇 在廣州,我采訪過譚雪生、徐堅白夫婦,談了許多當年國立藝專的事。在香港,羅孚先生談了林風眠先生晚年的情況。國立藝專培養(yǎng)了許多優(yōu)秀的學生,像你、蘇天賜、朱德群、趙無極。我一直想在國內(nèi)采訪兩位先生,一位是你,一位是蘇天賜先生。 吳冠中 蘇天賜剛過去了。 李懷宇 2006年8月25日,我在南京,一清早就給蘇天賜先生家里打電話,一位女士接電話,很有涵養(yǎng)地告訴我:蘇先生在醫(yī)院里做化療,希望等他身體好些,到家里坐坐。后來朋友告訴我,當天下午蘇先生就去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