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懷宇 你覺得當時這些不同藝術觀念的碰撞，對后來中國美術的發(fā)展有什么樣的影響？

吳冠中 今天我明白了，過去我們中學時代，美術、音樂、體育都沒有人關心，中國的美術水平也很低，老一代的科學家或者學者，有的人是“美盲”，相當多的人從來不接觸美?，F(xiàn)在提倡“德育不能代替美育”，這是很好的。美是提高人的精神、思想質量的。道理大家很清楚，但是實際上一般民眾中間對美的欣賞水平很低，看不到哪些是美，哪些是丑。比如說，我有朋友是很有成就的醫(yī)生，但是到他家里去，那里陳列的美術作品、工藝品非常庸俗。這種情況很普遍。早些年，有些作家、科學家參加國際會議，會議結束以后，去參觀博物館。西方的博物館那時候抽象的東西比較多，西方的作家看得津津有味，但是我們的作家一竅不通。這是他們自己講的。我們對美完全沒有理解。

這里面，徐悲鴻起到很重要的作用，他在一個很重要的崗位上，因此他的力量很大，現(xiàn)在還在提倡現(xiàn)實主義、寫實主義等，但是我們提倡百花齊放，什么樣都可以。現(xiàn)在的形勢我看哪，又把現(xiàn)實主義拼命在抬，畫那些革命的題材，這當然可以。但是我在思考這個問題，美術的功能像詩一樣，當然可以畫插圖，不過這不是它的主要工作，它主要的任務是創(chuàng)造美，創(chuàng)造精神世界。但是現(xiàn)在政治上也好，社會各方面也好，沒有重視這一點……徐悲鴻可以稱為畫匠、畫師、畫圣，但他是“美盲”，因為從他的作品看，他對美完全不理解。他的畫《愚公移山》，很丑，雖然畫得像，但是味兒，內行的人看，格調很低。不過他的力量比較大，所以我覺得很悲哀。審美的方向給扭曲了，延安的革命思路加上蘇聯(lián)的影響，蘇聯(lián)的東西還是二手貨，從歐洲學來的。這些東西來了以后，把中國的審美方向影響了，但是這幾年來，年輕人不管了。

現(xiàn)在中國在美的道路上要創(chuàng)新。今天報紙上說要“創(chuàng)新”，明天報紙上說要“保護傳統(tǒng)”，讀者鬧不清楚，人云亦云，不知往哪里走。傳統(tǒng)也有很好的東西，但是祖宗的東西是放在博物館里的，如果要臨摹、抄襲，我們就受害了，因為畫家要創(chuàng)新的話，要推陳出新，要“推”！舊的不去的話，新的不會起來，現(xiàn)在要創(chuàng)新的話，必須要斗爭。文化的發(fā)展、科學的發(fā)展，和諧是不行的，要創(chuàng)新必須要斗爭。有人講得很幼稚：“在傳統(tǒng)的基礎上創(chuàng)新。”在傳統(tǒng)的基礎上是不能創(chuàng)新的，在古人的筆墨上創(chuàng)新，那是很荒唐的?，F(xiàn)在講“和諧”，當然，政治安定需要和諧，人與人相處需要和諧，這是對的。但是，文藝的進步、科學的進步，講和諧是進步不了的。和諧是大家你好我好，進步、創(chuàng)新是個斗爭，是個戰(zhàn)爭，你叫大家和諧就是大家休息。

李懷宇 國立藝專的老師林風眠、吳大羽、潘天壽，在藝術上那些創(chuàng)新的看法，后來遭到什么樣的斗爭？

吳冠中 他們是很孤立的，有蔡元培的支持，但是當時徐悲鴻他們的力量很大。解放以后，講一切為政治服務，這種情況下，林風眠、吳大羽他們生活都不行了，很慘很慘的。

李懷宇 幸虧林風眠晚年去了香港，藝術上又有新境界。

吳冠中 他到香港很不容易，躲在公寓里，“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因為他害怕了，跟社會的接觸很少。他走在街上，人家說：“你是林風眠先生吧？”他說：“你看錯了。”

李懷宇 現(xiàn)在回頭來看，國立藝專培養(yǎng)了一批后來在國際上有影響的藝術家，其中有什么秘訣？

吳冠中 林風眠在教學上重中西結合，在寬松的氣氛下才能培養(yǎng)出這么多學生來。徐悲鴻那邊是一個模子教過來，所以出來人才就有限了，他也覺得奇怪：“為什么這么多人才都是杭州培養(yǎng)出來的？”這跟林風眠的思想還是有關系的，跟蔡元培的兼容并包也有關系。但是國立藝專作為當時唯一的一顆種子出來，很快就夭折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