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書畫家華翼綸的《畫說》里有一 番耐人尋味的話:“俗士眼必俗,斷不可與 論畫。世間能畫者寥寥,故知畫者少,但以 自娛可耳。必為求知于世,是執(zhí)途人而告之 也。且畫本一藝耳,人即不知何害?”他這 番議論也同樣可看做是對書法的見解。既然 “求知于世,是執(zhí)途人而告之”為不可,而 “唯恐人之不己知”更大可不必。其實,古 人工書者,多埋沒不傳。比如說,唐代詩 人多有擅長書法而為詩名、文名所掩者, 李白、杜甫、白居易、杜牧、韓愈、柳宗 元......無不如此。由河北美術(shù)出版社出版的 《中國書法史論》一書的作者葉 民先生便 是這樣一位被“埋沒不傳”的書家學者。聽說過葉先生的人,多半只知道他是搞 古陶瓷研究的,卻鮮有人知其在書法方面的 造詣。葉先生1924年出生于北京一個書香 世家,父親葉麟趾先生是著名古陶瓷學者, 現(xiàn)代陶瓷工業(yè)的重要創(chuàng)建者。葉 民先生早 年畢業(yè)于北大文學院,曾從徐悲鴻、羅復 堪、溥心 三位大師學習書畫,在碑帖、書 法史、古詩詞等方面造詣極深;曾于20世紀 八九十年代曾在北京大學、中央工藝美術(shù)學 院、中央美術(shù)學院講授“中國書法史”課程。

《中國書法史論》共分兩個部分。

第一部分按照歷史發(fā)展階段,將歷代文字、法書300幅依次分期排列、系統(tǒng)集中, 圖隨文出,可以使讀者對我國文字書法的產(chǎn) 生、發(fā)展過程一目了然。其中十之二三多 是非常罕見或被人忽視的文物珍品,難得 供人欣賞。例如原始社會陶器上刻劃的符 號,商周時期甲骨、銅器之外的陶器殘留文 字;戰(zhàn)國陶文與秦漢著名碑刻和竹、木簡以 外的陶俑、陶量、陶壺、陶瓶、瓦當,乃至 刑徒磚上面的篆、隸書法與三國(吳)青瓷 銘文的隸、楷書法;魏晉南北朝時期各種碑 刻、墓志、摩崖、造像以及流失國外的早年 西域出土的李柏、王洽行書殘紙與文書、寫 經(jīng)等與造像精拓,乃至地處東北邊境的《好 大王碑》與現(xiàn)已無存的《積玉橋字》。此 外,如唐代武則天的“飛白書”《 仙太子 碑額》與日本來唐留學的空海和尚的“飛白 書”《七祖像贊》,宋人吳悅(說)的“游 絲書”墨跡等,更是久已聞名而難得一見的 稀有字體。其他文人書法如唐代的李白、柳宗元,宋代的朱熹、陸游、張即之等人的題 詩、信札或榜書大字,和坐化在華山、刻 字在龍門的道士陳 書法墨跡,均屬吉光片羽。余如清華大學美術(shù)學院和私家收藏的明代、清代、民初時期的名人法書真跡等也精 益求精、盡力搜尋。

著者在晚年鑒賞水平的基礎(chǔ)上博覽約 取,同時注意搜求為人忽視的布衣書家和少 數(shù)民族飽學善書之士與歷代精通翰墨的女才 子們的只字片紙,加以充實圖版、修訂內(nèi) 容。凡此種種必能使讀者耳目一新,聊以彌 補書史與圖錄之不足。

第二部分由14篇論文組成,其中《書法 進階》為著者在中央工藝美術(shù)學院、中央美 術(shù)學院、首都師范大學美術(shù)學院和香港中文 大學以及英國劍橋大學、意大利羅馬大學等 海內(nèi)外講學的原稿,屢加修訂,迄未面世。 其他為作者三十多年來陸續(xù)發(fā)表在《故宮院 刊》《書法叢刊》《書譜》(香港版)《美 術(shù)研究》《燕都》《 裝飾》《收藏家》等刊 物上的論文。

葉先生融匯古今,合璧中外。讀書多的 人很多,但能將書讀得通透并自成體系的人 不多。經(jīng)過葉先生的闡釋,很多晦澀難懂的 知識都被打破神秘,舒展于讀者面前。

葉先生認為,近年來在社會上被推崇 的某些書風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人們在書法 審美方面出現(xiàn)了一些問題。漢字書法一向存 在著兩種不同的書風,即所謂“廟堂氣”與 “山林味”。前者如漢代孔廟碑刻之隸書、 唐代之“干祿體”楷書以及明清時期之“館 閣體”字等;后者如漢代之摩崖、磚刻草 隸、六朝造像的真書以及清“揚州八怪” 等人的變體書法。徐悲鴻先生曾將這兩類書 法中之最美者概括出兩大特點,即“正而 奇”與“奇而正”。所謂“正”自然是端正 之意,而所謂“奇”乃是神奇,并非奇怪。 前者突出表現(xiàn)在唐人法書中,例如歐陽詢、 褚遂良、顏真卿、柳公權(quán)等人的楷書;后者 突出表現(xiàn)于漢魏六朝的摩崖石刻及碑志內(nèi), 例如《石門頌》《石門銘》《龍門廿品》之 類。“奇而正”的書法,還有殷墟甲骨、銅 器銘刻、秦磚漢瓦以及木簡、陶器一類的字 體也值得重視。它們看來不很規(guī)整,甚至還 顯得放縱,仿佛隨意而書,有的還隨造型材 料及用途而變化其行列、位置,然而卻格外 富于渾厚、灑落的氣勢與稚拙、天然的趣 味。此即徐悲鴻老師稱贊不絕的“稚拙”與 “天趣”。對此,羅復堪先生也有詩說:

“文似看山不喜平,作書尤貴勢崢嶸。

秦磚漢瓦旁搜采,偏正欹斜意趣生。” (北魏)《中岳嵩山高靈廟碑》(上圖) (明)文徵明書詩幅(下圖)

詩中所講“不喜平”、“勢崢嶸”、“意 趣生”的特點當然不限于上面所舉一些字 體,在前面所舉的唐人楷書中同樣可以找 見,只是在結(jié)體上偶露端倪,更多地表現(xiàn) 在神韻方面罷了。由此看來,上述兩大類 書法在“正”與“奇”的表現(xiàn)上各有所側(cè) 重,或重神態(tài),或重形體,各有千秋。若論其優(yōu)缺點,則前者規(guī)整但易失于拘謹,后者 自然但易失于狂怪。我們在欣賞法書時需要 仔細玩味,尤其要注意區(qū)分下面似是而非的 美與丑、善與惡的不同:嚴謹與呆板、飄逸 與輕佻、古拙與丑怪、灑落與凋疏、雄強與 粗野、茂密與堆砌、瘦硬與枯削、渾厚與肥 濁、秀麗與纖弱、疏朗與散漫。這中間有個 “度”的問題,所謂“過猶不及”。此外, 還必須在視覺上注意“書線”的長短、寬 窄、濃淡、枯潤、斜正、強弱,進而聯(lián)想其 運筆的緩急、輕重、頓挫以及方向、意圖、 情感、修養(yǎng)等多方面,這樣才不至于迷惑。 同時還需要提高文藝修養(yǎng)與改善人的素質(zhì), 也就是所謂的“字外功夫”。歷來常說的 “書如其人”,的確是有一定道理的,否則 正如包世臣《藝舟雙楫》 所說:“狂怪軟 媚,并系俗書,縱負時名,難入真鑒。”例 如漢代著名學者楊雄就曾講過:“書,心畫 也。心畫形,君子、小人見矣。”可見古今 同感,實在發(fā)人深思。

我國古來雖有“狂草”一種字體,也曾 有唐代號稱“草圣”的張旭及其作品傳世; 但他的用筆使轉(zhuǎn)有法,不失約定俗成的規(guī) 矩。而且他的楷書《郎官石壁記》簡古樸實 一筆不茍,有如晉人風范。號稱“野逸”的 懷素雖有《自敘帖》的狂草流傳至今,然而 也有那法度嚴謹?shù)摹妒ツ柑贰犊嘬魈?《千金帖》等法書存世,為人重視。可見寫 “草書”必須要先寫好“楷書”與“行書”。 因為所謂“狂草”的“狂”乃是形容字的結(jié) 體自由奔放、氣勢豪邁不羈,如同狂風暴雨 一般強烈,感人至深,而不是指書家本人狂 妄無知、信筆涂抹,好像狂奔失路、不辨方 向,或如肢體偏跛、口歪眼斜一般病態(tài)叢生 的樣子。這中間有個“尺度”,至少也要讓 他人能辨認才好。如果不肯踏實地下一番苦 工夫,而只望邋等求進或靠炒作宣傳,正如 蘇東坡諷刺詩中所說的那樣“追逐世好稱書 工......妄自粉飾欺盲聾,有如市娼抹粉紅, 妖歌漫舞眩兒童”,也難免世人有所謂“鬼 畫符”、“野狐禪”之類的批評了。

年近九旬仍在繼續(xù)著述的敬業(yè)樂群、老 而彌篤的葉老先生在國祚昌盛的21世紀完 成了他的最新力作——《中國書法史論》, 使書學真知得以傳承發(fā)揚,定能對書法研習 者有所啟發(fā)和補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