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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話陳丹青:藝術(shù)家不是路燈

    藝術(shù)中國 | 時間: 2011-12-30 10:39:35 | 文章來源: 時代周報

    2011年12月24日,浙江桐鄉(xiāng)烏鎮(zhèn),陳丹青在木心先生追思會上。

    木心能被國內(nèi)讀者熟悉,陳丹青不遺余力的推廣是一個重要原因。陳丹青在《我的師尊木心先生》里說:“我寫書,我出書,就是妄想建立一點點可疑的知名度,借此勾引大家有朝一日來讀木心先生的書。”

    木心辭世,陳丹青在悼詞中發(fā)問:木心先生經(jīng)常引述一位歐洲人的話:“藝術(shù)廣大,是以占有一個人。”他當?shù)闷疬@句話。他又說:“愛我的人,一定是愛藝術(shù)的人。”我們今天站在這里,當?shù)闷疬@句話嗎?

    他把讀者看得非常高

    時代周報:一開始我們不知道木心,現(xiàn)在對文字作品了解得多一些,但是先生的畫作、音樂作品,尤其是后者就會覺得沒有渠道了解。為什么?

    陳丹青:畫作方面,木心在國內(nèi)沒有展覽,到目前只出版了一本畫冊。我要是他我也不會出版,這是一個太過嘈雜的時代,太多的出版物。每個人都有精裝畫冊,美術(shù)圈的人要么就是趕緊立牌位,要么就是趕緊掙錢,這是一個非常孤立的污濁的藝術(shù)圈。他不會湊熱鬧。

    如果有足夠的誠意,你在他的畫上仔細看,你會看到這個世界上可能有的復雜感和微妙。

    音樂作品,這是非常遺憾的一件事情。木心先生生前非常希望找到懂樂譜的學生把他的音樂創(chuàng)作記下來,等到我聯(lián)系到了音樂學院的學生,先生從去年開始就已經(jīng)身體不好精力不濟。所以很遺憾這件事情沒有做成。

    我聽過五六首都是他自己哼給我聽的,非常好聽,都是他自己作曲,各種體裁,交響樂、交響詩,民族方式的類似滿江紅、古詩詞的配曲,他的記憶力非常好,有些長達十分鐘的樂曲,每一個旋律他都記得,為了什么事情,哪一個朋友死去了,于哪一個春天的下午他有感做的曲子……但是他自己沒有留下樂譜。他會彈鋼琴,自己作曲。

    時代周報:讀者對他有兩極分化的評價,你怎么看待這種認知上的分化?

    陳丹青:先生跟張愛玲的時代不一樣,跟魯迅的時代也不一樣,那時候讀者群的整體水準、整個中國文藝的狀況,跟今天非常不一樣;主流知識分子群體,主流作家群體跟今天也非常不一樣。木心先生區(qū)別于所有我們今天聽到的,我們市面上聽到過的那些名字,可是他那么晚才出現(xiàn)。在他出現(xiàn)以前長達60年,我們的閱讀經(jīng)驗已被1949年以后的閱讀完全填滿了。所以當你讀到他的時候,一部分敏感的人,沒有偏見的人,立刻就讀進去了,絕大多數(shù)人讀的是你知道的東西,閱讀經(jīng)驗會有錯位,這就是先生有意思的地方。

    時代周報:有讀者說,很多人不知道木心的離開究竟意味著什么。

    陳丹青:好,這很好,這會慢慢顯示。他的價值越深,越大,顯示過程越長。我們已經(jīng)忘記了很多作家,今天炙手可熱的作家我相信很快就會被忘記,他相信時間,他說我跟大家比耐心。

    時代周報:你覺得木心先生有沒有等到他的心里期許的讀者?我們都覺得他是一個非常驕傲的人,他那種驕傲可能是骨子里面的,覺得世界上沒有多少人能配得上他。

    陳丹青:對,他是非常高貴非常驕傲的一個人。他不屈就也不妥協(xié)。他那么遲才在大陸出版他的作品有一個非常簡單的理由,沒有人會堅持這個理由,就是他不能習慣簡體字,這是他的一個文字立場,也是他的一個文化立場。

    他一生寫作,他等到79歲才在這兒出版。但是你們沒有看到先生另外一面,就像魯迅一樣,魯迅大家說他是一個硬骨頭,冷靜的人,憤怒的人。但是像這樣的大人物一定有另外慈悲的一面。他是寫給大家看的,寫給人看的,他當然渴望讀者,渴望讀書的人能夠認知。但是這種渴望是有條件的,他的條件是他要寫得非常好,他把讀者看得非常高。這不是一個世俗的條件,而是我要寫得足夠好。那他就相信蕓蕓眾生當中有人會讀懂他。這不是暢銷書的立場,也不是一個文學家要名揚天下的立場。就是對文學有敬意。對文學有敬意的人一定對讀者有敬意。

    時代周報:很多作家,像陳村老師,也都佩服他,聽說他一篇文章一定要修改7次才能“不恥見人”?

    陳丹青:不止,哪止七次?他在每個字上都有立場,這才是立場。你覺得他有精神潔癖,是因為大家沒有精神潔癖。所以大家覺得很稀罕。我們今天的漢語世界就是泥漿,臟得一塌糊涂,沒有任何教養(yǎng)。我不看中國當代文學,我遇到他我才知道,我可以看中國當代文學了。這才是中國應該有的當代文學。好的作品很多,好的小說也很多,但那不是好的文學,那不是好的漢語。我非常在乎這個,我遇到他之前就是這樣。我遇到他之后我知道還好,我們還有這樣一位作家。

    他用生命告訴大家自尊

    時代周報:我們都聽說他生前非常在意自己的外表、細節(jié),全部都要唯美。

    陳丹青:你也應該這樣,人都應該這樣。可是他用自己的生命告訴大家,人第一要有自尊,而且要知道怎么自尊。這個時代的問題太大了,你不遇到木心,就會覺得這個時代的問題習以為常。可是等到這么一個人物出現(xiàn),你跟他對照,發(fā)現(xiàn)太大問題了。首先是我們沒有自尊,我們也沒有潔癖,我們也不懂得美,我們也不懂得尊敬。他提醒了我們大家。他是一個小孩,他是一個男孩。我前天看到他遺體的時候,覺得自己重新認識了他,此前他還是一個活的人,但是當他變成遺體的時候,他就是一個小孩。

    時代周報:很多人對木心的生平可能還不是很了解,將來會出版他的傳記嗎?

    陳丹青:我會寫一些我跟他交往的文章,我不知道怎么寫他的傳記,我也不希望有他的傳記。沒有人能寫他的傳記。

    時代周報:先生有一幅挽聯(lián)是你書寫的,這個挽聯(lián)是什么意思?

    陳丹青:這個聯(lián)是我在他的筆記本里發(fā)現(xiàn)的,“此心有一泛泛浮名所喜私愿已了,彼岸無雙草草逸筆猶嘆壯志未酬”。他的“私愿已了”有幾個。第一是他的版畫集,我看著他揮汗如雨,做出來的很抽象的石版畫。第二是他的照片集,第三是他的素描集,第四是他的俳句集。俳句集在上世紀90年代初他就把名字想好了,叫《雪句》。照片集的故事非常神奇,最近上海的老朋友那里發(fā)現(xiàn)了木心19歲的照片,非常漂亮、英俊,白手套,在杭州第一次展覽,和兩個穿長衫的人一起拍的照片。更珍貴的是木心的外甥王偉去年帶來了全家照,估計1930年或者1931年,當時他三四歲,他爸爸拿著禮帽站在旁邊。母親穿著旗袍,非常美麗的姐姐。他已經(jīng)去世的小姐姐在后面扶著他,木心先生就是一個小公子。穿著綢緞的長袍馬褂,非常美的照片。這些照片將來都會在影像集出現(xiàn)。木心先生在劫難中喪失了自己所有過去的資料,把19歲照片給我看,說“神氣得很啊”。他說當時送給朋友就送掉了。我說怎么這樣就送掉了,多珍貴啊。當時他半糊涂半清楚地說,國破家亡,幾張照片算什么?這就是民國人的情懷。

    時代周報:他說自己朋友不多,根據(jù)你的觀察是這樣嗎?

    陳丹青:所有真正的藝術(shù)家都耐得住寂寞,所有作品是在寂寞中誕生的,絕對的寂寞,他要這個。

    但其實他一路相識的人,笑談的人非常多,一直交往的也有,跟年輕人的緣分特別好。

    時代周報:從你個人來講,木心先生對你最大的影響是什么?

    陳丹青:他讓我對世界對藝術(shù)都有了一個立場,有了這個立場我不再害怕這個世界。我知道怎么愛藝術(shù),很多人都愛藝術(shù),未必知道如何去愛。他知道,他教會了我,我試著去愛藝術(shù)。你們還年輕,在這個世界上都會害怕,總是一個強權(quán)的世界,在日常生活,你們的工作當中,各種事情都會傷害你們,讓你們擔憂恐懼。你們在做人和做事情上要有一個更大立場。先生喜歡說,中國人會說人生觀世界觀,這都太小了。他說如果你對文史哲有一個了解,你對哲學有一個了解。能夠進入你內(nèi)心,你遇到變故,遇到這個世界在變化,遇到災難遇到侮辱,能夠鎮(zhèn)定。你們沒有經(jīng)歷過“文革”,“文革”是斯文掃地,很多人會失態(tài),受不了。木心承受了那樣的屈辱,保有自己的自尊,這和他的哲學有關(guān)系。問題是先生不是一個哲學家,你把他說成是哲學家就看低了他,他跟尼采的立場是一樣的,認為最好的是藝術(shù)家。哲學應該用藝術(shù)的方式說出來。學者更是等而下之,就是整理材料的人。

    今天這個社會,學者有學問,已經(jīng)高得不得了了。這是一個低的層次,不是一個高的層次。當然我很尊敬學者,先生也很尊敬學者。他看了很多西方學者的論述,有一個比喻,學者是路燈,我們需要路燈,把我們的路照亮,但藝術(shù)家不是路燈,藝術(shù)家放煙火。

    “要談綱領(lǐng)性的問題”

    時代周報:讀者們還是希望多知道一些先生最后的事情,能不能回憶一些?

    陳丹青:他最后說了有些話。我都記了下來。

    當時說建造木心美術(shù)館的事情,是貝聿銘的學生林兵在設(shè)計。木心說:“貝聿銘在他的時間,每段時間都是對的,我在我的時間,每段時間都是錯的。”畫家劉丹想把這句話寫在木心美術(shù)館里。見到了木心美術(shù)館的設(shè)計之后,木心說:“這么好啊,我可以去死了。”

    11月1日我必須離開,回到北京,還有別的事情等著。再一次見到先生他已經(jīng)在重癥病房,像一條魚從水里拿出來那樣艱難地呼吸,插滿了管子。我對著他耳朵哇啦哇啦叫,他沒有反應,就像今天大家看到的那樣,只是天人永隔。我到桐鄉(xiāng)殯儀館,他還是那個姿勢,但是他不會說話了,那種呼吸也沒有了。

    我不知道他要講什么綱領(lǐng)性的問題。同樣的談話我之前和他也有過。他說你們這些年輕人—當時我在他眼里就是年輕人。我認識他的時候是二十八九歲—他說你們原來是這樣的啊,你們一點不知道交朋友、不知道怎么穿衣服、不知道怎么生活,你們什么都不知道,我說是,我們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非常明白,現(xiàn)在的年輕人是迷途羔羊,我們什么都沒有,我們居然遇上了這樣一個人。他還要跟我談綱領(lǐng)性的問題,沒有綱領(lǐng),無法生活。

    綱領(lǐng)之一應該就是漢語的問題,其他我不知道是什么。年輕人愛木心,因為他是慈祥的老人,他有警句、優(yōu)美的詞章,其實是漢語的力量在打動他們,他們未必知道。

    時代周報:讀者們很好奇,先生一直在創(chuàng)作,很多作品還是沒有和讀者見面,現(xiàn)在手稿整理這一塊的情況怎么樣?

    陳丹青:這是蠻龐大的一個工作,他有大量手稿、筆記、俳句沒有出版。我現(xiàn)在沒有辦法告訴你什么時候能清理出來。包括他的文學講稿。當時我聽他的課聽了有6個月。請讀者耐心等待。因為他對自己的作品非常嚴格。可惜現(xiàn)在不能經(jīng)過他同意了。我們怎么選擇他才會滿意呢?

    時代周報:你在紐約上他課的時候記過很多的筆記,大家都知道他講課非常精彩,也很好奇筆記能不能公開。

    陳丹青:我記筆記記得快,很準確。我希望這個能出版,但是他一直不希望出版,說那個不是作品,但是我知道年輕人、讀書圈都很渴望。這個要想一段時間。

    我有五六本筆記,全部輸入電腦是很龐大的工作。起先擬定的是20多節(jié)課,中國從《詩經(jīng)》講起,西方從希臘講起。后來他涉及得很多,阿拉伯、南美、亞洲,印度、日本、土耳其、波斯,一些小國都囊括,問題是這些知識他在少年時就有了。但是他很認真,每次講稿在兩萬字左右,最精彩的是他停下來的即興發(fā)揮。我全都記下來了。

    我要想這個事情,先生的文學后事,藝術(shù)后事,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本報記者 張潤芝 發(fā)自浙江烏鎮(zhè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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