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彭薇彩墨花卉初作 我于國畫,本不該有什么意見,因為是近年擺開倪瓚沈周董其昌的畫冊作幾件油畫寫生,一筆筆描摹著,這才仿佛睜眼看見了 “國畫”,可是當(dāng)青年國畫家彭薇拿她的彩墨花卉給我看,并要我寫幾句話,卻又無從說起了。 感觸自然是有的,譬如,作者出生70年代,該算是所謂“新新人類”,至少是國畫圈的新生代、新面孔吧,而她的畫路,一眼看去,卻是傳統(tǒng)的,甚或顯幾分“老舊”:設(shè)色的明滟,有點陳道復(fù)趙之謙的意思,畫局的節(jié)約,有點吳昌碩齊白石的余緒,但真要拿去對照,便即蹤跡渺然。其中有幾幅相當(dāng)可看的,墨色腴潤,花枝圓滿,局面簡單到正好,雖說筆力嫌弱,卻是女心盎然。在目下種類蕪雜的“實驗”性國畫中,這批作品以其毫無“新意”而換取我的注意,念作者初出畫道,何以如此?這里面,仿佛有什么消息在。 才剛閉幕的百年中國畫展,總算給我們有機會捋了一遍早該結(jié)算的流水賬。大致的印象是:清末民國,不外“因循”與“革命” 兩路,到了建國以來,則相率革命,幾乎清一色“新國畫”:從古典題材的內(nèi)容轉(zhuǎn)換,到傳統(tǒng)體裁的悉數(shù)廢棄,近二十年,則“新國畫”一路新到仿效歐美超現(xiàn)實主義的重重光影與細節(jié)堆砌,新到任意扭曲形象而近于設(shè)計,形同裝飾,好似放大的卡通、宣紙的涂鴉……“新”,是新中國幾代國畫家的集體意識形態(tài)與總綱領(lǐng),得失對錯,姑不論,倒是十多年前半路殺出的所謂“新文人畫”,棄 “新”圖“舊”,止步于國畫革命漫無約束的邊界,追溯歸宗,從古人那里翻尋圖式,拼湊出一批其“舊”亦“新”的作品,雖說也不免卡通、涂鴉的精致化與格式化之嫌,但在老一代國畫“新黨”逐漸退出歷史,早期“新國畫”終于顯得其“新”亦“舊”的今天, “新文人畫”至少局部喚醒了傳統(tǒng)中國畫的表象記憶,而不少作者是有才氣,有主見的,那是革命后的冷靜與省思,是革命革到途窮之時,傳統(tǒng)從遠距離返照的一縷回光,一筆偏鋒,這可是當(dāng)年的國畫新黨料不到,古人更料不到的——傳統(tǒng),你說它是累贅也罷,說它是遺產(chǎn)也好,它還是在,還是厲害,它可以是陰影,也可以是光照,端看不同時代的作者,怎樣以不同的畫眼看待它。 國畫革命的世紀爭論,有益而無益。到了動手作畫,實踐與詞語,規(guī)律與主張,畢竟兩回事。筆墨等于零?筆墨等于一切?有理無理,終躲不過“筆墨”二字,而筆墨落在宣紙上,總要化開來,這是誰都無奈何的事。能試的試過了,要看的看到了,百年國畫,其景觀不在畫,而是這百年光陰好幾代人的剛愎、幼稚、摸索、掙扎……至于黃賓虹齊白石輩,按四舍五入法結(jié)算,都該歸入傳統(tǒng)大賬的余篇遺頁,只因其才如斗,其時未遠,仿佛于本世紀“新國畫” 平添榮耀似的,其實不過是幾位老人的高壽所致,他們,畢竟活在 “國畫革命”的彼岸,后來的革命家并未后來居上,青出于藍,而國畫革命,終于是走到國畫的此岸——唯見“此岸”,不見“國畫”了。 “國畫革命”雖或出于歷史的不得不然,也確留存幾幅傳世之作,其后果,則如百年中國的種種革命,開裂文化藝術(shù)的累累斷層,斷層的此端,頭一批國畫新人,便是“新文人畫”群落。他們多數(shù)出生在叫囂革命的五六十年代,而竟自然而然成為“國畫革命”的 “反動派”。他們偏要畫舊時的才子佳人而不畫工農(nóng)兵,偏要畫超時代的山水畫而不畫新中國的新天地,國畫革命所唾棄者,他們撿起,國畫革命所主張者,他們唾棄。他們,其實仍該屬于“革命” 的一代:革“國畫革命”的命……但是話也就不必說下去,說下去,又入了國畫爭論的話語泥沼,我們還是來看年輕人的畫。 到了六七十年代出生的國畫家,革命意識終告厭倦、淡漠,以至隔閡了。所謂“代溝”,雖是令人困擾,但其實有代溝還比沒有好。世紀之初的國畫革命亦無非起于代溝,不然國畫實在要因循到生趣全無,而今國畫革命恣肆百年,也還要有新的代溝來淌開這攤渾水,此即所謂文化的周期,歷史的規(guī)律吧。新文人畫一代刻意地要來反其道而行之,是因他們于國畫革命記憶猶新,猶如同堂的 “父子”;今天的年輕國畫家,則進退之間不再聽命于前代的是非,好比隔代的“祖孫”。國畫革命的理論話語對他們均難起到依附或左右之效,他們畫國畫,玩水墨,不見得非要怎樣,也未見得非要不怎樣,一如油畫新生代擺脫了“油畫民族化”符咒,油畫便出離意識形態(tài)而復(fù)返繪畫的工具之一。今之國畫新人與其他畫種的新生代同行在創(chuàng)作觀上已經(jīng)了無介蒂,他們放手描繪當(dāng)今時代的風(fēng)流人事,但不再刻意標榜時代感;他們營造種種匪夷所思的形象與圖像,也不見得出于拓展國畫表現(xiàn)力的雄心;他們更以紙墨工具去做種種逸出國畫界外的觀念作品,結(jié)果要比老一代國畫革命家走得不知遠多少,為什么呢,因為他們根本不在乎“國畫”的名分……此外,或也出現(xiàn)極端“私人化”的個例,無意于當(dāng)代國畫的各種流行標簽或?qū)嶒烇L(fēng)格,以“無立場”為立場而入于筆墨實踐,即如眼前見到的彭薇的畫:她只是畫幾朵花,配幾片葉子,落款蓋章,掛起來看看,全不為“革命”情結(jié)與作風(fēng)“新舊”所擾,反倒與古人——而不是“傳統(tǒng)”——神會而交遇,仿佛平行:古人當(dāng)初的畫興,也不過臨花起意,欣然命筆,哪有后人那許多妄念……
? 革命遠矣。今日年輕的國畫家畫國畫,要之,恐怕只為好玩,即便誰要來存心地慕古仿古,這斷根既久的一代也是欲師承而無師,要因循亦無因,可資照看者,恐怕是近年頻頻面世的古典國畫精印畫冊,憑借這遲來的出版物,“傳統(tǒng)”在印刷品上恢復(fù)了文化的記憶。 以我的猜測,彭薇的畫路與畫興,其實是將古人的若干新版集冊置于案頭,隨手作游戲的參照,參照的游戲,這游戲,今之西人倒是早有精確的說法在,即歐美后現(xiàn)代繪畫對于印 刷品——通稱 “現(xiàn)成品”——的所謂“戲仿”,其妙要,在“戲”,而不在“仿”,因后現(xiàn)代有一路畫手也不過出于現(xiàn)代主義繪畫革命的世紀硝煙,既經(jīng)看破,便來與革命前的諸般傳統(tǒng)圖像資源妥協(xié)而對話,如美國的 Doyle,挪威的Nerdrum ,意大利的 Arcevia和Mariani,俄國的Maslov、Kuznetsov及Tobreluts,他們每取文藝復(fù)興到普桑的現(xiàn)成圖像作種種“變體”的藍本,其效,說是“因循”而毋寧定義為“抄襲”——彭薇的筆戲想必未曾與前述西洋畫家有任何牽連,唯其同是繪畫革命的隔代后生,則作畫的動機便仿佛有暗通之處,其理,乃“因循”者被動,勢必弱化為傳統(tǒng)經(jīng)典價值漸失的副本, “抄襲”者主動,而宛然轉(zhuǎn)化為古典文本語意復(fù)雜的回應(yīng)。我們?nèi)粢浴皯蚍隆币辉~移來審視中國文人畫,則“抄襲”的美學(xué)自董其昌即早有端倪在,爾后諸家沿襲,公然在圖式與題款中指涉來源,借著與經(jīng)典文本的復(fù)合重疊而自傳統(tǒng)漸次剝離,確認自身的主張與位置……但這都還是洋人的說法,相對于近世西方繪畫汲汲于涂舊標新,興風(fēng)作浪,中國古典繪畫的流變則從來波瀾不興,是一繁衍持續(xù)的超穩(wěn)定狀態(tài),若說其間有風(fēng)格畫路的差異,也僅因人而略有小異,因時而發(fā)生微變,蓋“因循”一詞若非出于貶義,其實倒近于道家的無為而為,順其自然。百年內(nèi)興國畫革命,其實是為被動而劇烈的西化運動所裹挾,外因過于龐雜,而內(nèi)因遂逐步喪失了機變的可能性,其中原委,此處理不清。實在說來,國畫革命的“災(zāi)區(qū)” 與“誤區(qū)”多在人物與山水,傳統(tǒng)花卉畫體裁相對封閉而靜態(tài)的空間,似乎天然地難有國畫革命置喙的余地,雖則式微久矣,但并不存有難以銜接的斷層。 這些大道理,彭薇自己或許全不想到,也不在乎,以我旁看并挑剔這批淺嘗未止的作品,仍未脫盡新國畫既有的套路,質(zhì)薄而微甜,尚欠花卉畫領(lǐng)域諸般傳統(tǒng)“修辭”,然可貴者是在沒骨與設(shè)色能夠心手相應(yīng),頗具靈氣。其中幾幅描繪明清官窯,逸出題外,以瓷具作靜物設(shè)置,局外局,畫中畫,無意間觸及以“現(xiàn)成品”入畫的觀念。而近期的墨石與牡丹系列,尺幅大,難度增,卻能局面漸開,品相端雅,與明清的畫意章法初呈會合之勢,顯見作者已然主動解讀并修習(xí)傳統(tǒng)花卉畫的“文體”與“句法”,這在同齡寫意花卉畫作者中似乎不多見,雖運筆的骨力遜于墨色的烘染,但居然氣勢酣暢,畫意圓融而俊秀,至于書法題識等一整套紙面規(guī)矩,是還要狠下工夫,從長計議。以我的偏見,作者既是雅好前人的畫路,自當(dāng)依次上窺諸如何濂、藍瑛、王谷詳、孫艾、陸治、唐寅、姚綬、張遜、王淵,以至錢選的畫境,倘若出以雖不能之、心向往之的誠意,由臨寫而羅致,借效仿而識髓,久之,或竟能自出意外的篇幅也未可知,且看作者能否從此自懸難度,計較品格,進而探訪宋元花卉畫傳統(tǒng)的淵藪,如此,或許真該走成一條反方向的正路。 不過這都是后話,以彭薇的年紀,畫下去,路正長——自宋及清,中國花卉畫遺落的一大批珠玉之作,近已在新版圖冊中呈露其榮華富貴,其間多少妙旨亟待今人恭謹認知。國畫革命的遺患,實于傳統(tǒng)無傷,而在賞鑒的眼光逐代昧失,傳統(tǒng)的泯滅,似亦非如國畫革命論所說是為必然,今借彭薇的初作從旁議論,不為辯說什么道理,只為小小的訝異:傳統(tǒng)畫道的隔代傳遞,真是曲折難料,所謂老樹青枝,舊苑新人,眼前,即便作者僅只初涉清人的傳統(tǒng),我以為亦足可喜,亦便可期。(2002年元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