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藝術？藝術究竟是作什么用的？這問題，好像很不容易解答。如果從字的表面來講，那么，“藝”者技也，術者法也；以吾人敏慧的心機，而表現(xiàn)美術的方法，據(jù)物象之形色，而顯出生命之精神。這種解釋，雖不能算錯，但未免太簡單了。因為藝術的意義既很廣闊，同時，功用又很偉大，對于國家、民族，以及社會，都有莫大的關系。藝術不但能夠發(fā)啟吾人之思想，且能促進國家之文化，代表民族之優(yōu)劣等，藝術是一切感情的表現(xiàn)，一切生命的靈魂。我們要想知道一個國家的文明、民族的優(yōu)劣，只看他的藝術作品，就可以明了了。
不過，世界上的各個國家，因為文化和歷史的不同， 同時， 加以思想的變遷、 時代的演進，一般藝術的創(chuàng)造者， 就形成了種種的派別。 因此，吾人對于藝術，不求甚解，而亦不可解。況且人類的思想， 各有不同， 時代的演進， 又頗復雜，吾人對于藝術的觀念，不免有些神秘。以為他是哲學，是詩歌，又似乎是幻想的，超然的，不可思議的東西一樣，這也就因為是思想和時代的轉變， 而形成了藝術上的各種派別的關系，如中國畫，自唐宋迄今，每朝均有幾位杰出的畫家，各具風格，自成一派。尤以西洋藝術的派別，為最繁奇，如 19 世紀以前的古典派、寫實派，后來的印象派、表現(xiàn)派，以及未來派、野獸派等等。藝術的派別，既是如此分歧，而吾人欣賞藝術， 也就頗為不易。 所謂藝術大眾化，就更不可能了。尤其是中國的。
藝術，多少年來，和民間隔離很遠，因為中國畫，自唐宋以后，向來是重超然的表現(xiàn)。神韻的象征，偏于寫意，而不寫實，非是胸中據(jù)有丘壑，有所懷抱的人，不能有此超凡入圣的表現(xiàn)。同時，這種藝術，也非是士大夫之流，文人逸士之輩，不能玩味。至于庸夫俗子，民間大眾，就沒有鑒賞的可能了。因之，藝術究竟是作什么用的，什么是藝術？對于吾人，未免就成了一個莫大的疑問了。
吾人研習藝術，往往苦于不得其門而入，同時，派別既分歧，更不知何所適從。往往為各類派別所惑，以致將自己的天才、情感、個性等，完全埋沒，一世也不能發(fā)展。結果只能追隨于前， 步人之后， 既失去自己的情感、 個性，則永無新徑可尋，又豈有藝術的表現(xiàn)？吾人研究藝術者，如果陷入此境，其不以為自憐耶？
藝術既是一切情感的表現(xiàn)，一切生命的精神，而情感與生命，又都與時代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有著絕對的連帶關系，所以無論是在任何派別之下，如果要表現(xiàn)自己的真情感、真精神，那么就不能不站在時代的路上， 抓住現(xiàn)實的環(huán)境。無論是文學、音樂、戲劇，都是一樣。如果一個純粹的作家，沒有現(xiàn)實的環(huán)境，就沒有他自己真實的情感，那么，也就不能有熱烈的情趣，像火焰那樣照耀在一般人的眼前。所以藝術之能感人至深者，是須要有現(xiàn)實的環(huán)境，來表現(xiàn)出真實的精神、活潑的生命。否則是不會給人們以深刻的印象與同情的。 因為藝術既與國家、民族、社會有莫大的關系，所以它是需要一個現(xiàn)實環(huán)境、時代的精神，來表達它的使命的。雖然藝術并不是作任何的工具， 然而它的生命，卻是絕對的產于時代的環(huán)境。因為藝術的創(chuàng)造者，不是以往，亦并非未來，僅僅是他目前的情感，他所看見的，是些什么，所感覺的，又是些什么。只要他能忠實地描寫出來，自然會給人們以真實的同情與充分的安慰。所以藝術之能代表一個國家的精神、民族的優(yōu)劣等，皆因其真誠忠實，無絲毫假借空虛，反映出一切的真理，光明燦爛，如日月之照于宇宙，而使人們朝夕所追求的，也就是這個燦爛的真理，所以一個藝術的發(fā)達的國家，可以看出人民的自然，活潑的情趣，處處都表示有生的精神。一般所謂高尚的文明的國家，恐怕絕不是僅僅地靠著科學的發(fā)達、物質的充裕，所能成功的吧！
至于情感，又從何而產生呢？因為吾人有思想，有靈慧，思想與靈慧，又是產生于外來的環(huán)境。吾人既不能單獨地存留于社會上，勢必要有多方面的接觸，在這多方面的環(huán)境中，覺得苦或是樂，于是就產生了情感。作一個簡單的比喻，例如：打你則痛，罵你則恨。如果打你罵你，你都不覺得什么呢？那么，你還是不能單獨地生存著，你總要找著你精神上的寄托。所以我們可以看出一般信仰宗教的人們，以及一般修仙成佛的和尚們，雖然并不需要怎樣一個現(xiàn)實的環(huán)境，可是也不能不算是一種情感的表現(xiàn)吧！
在藝術的觀點上，我們認清了是由真實的情感構成的， 而情感又是由時代的環(huán)境產生的，那么，藝術就是一個時代的表現(xiàn)者了。從某一個時代的藝術中，我們可以看出某一個時代的思想與情感，究竟是怎樣的精神。譬如在原始時候的人們， 是茹毛飲血， 穴居野處， 洪水猛獸，弱肉強食的時代， 簡直說不上什么思想與文明。后來出了黃帝，才有國家，才有政治，使人類有一個組織。因為要使這組織堅強穩(wěn)固，所以作詩書，訂禮樂，治生理，漸漸地進化到了現(xiàn)在。今日的文明，今日的幸福，也不是偶然的。經了數(shù)千年來的變化，各方面的演進，在每一朝、每一代的過程之中，都有一個真實的環(huán)境、時代的精神，因之，才產生了藝術的情感。
當唐宋之時，人民都是很古樸的，宗教的信仰，也最深強，而藝術上的描寫，自然也很忠實。留傳至今的許多佛像人物等，都是慈祥的面孔、敦厚的表情。就是畫一幅花瓶吧，對于線的輪廓，也是非常規(guī)整的，而沒有一絲茍且的地方。至后來幾代，漸漸地就大不同了。因為環(huán)境與思想上的變遷， 受不了一切的約束，繪畫的風格，固然另有趨勢，這也由于國家的安危，人民的苦樂，各種不同的情緒使然，于是就造成了藝術家的筆墨，如奔放、蒼茫、雄健、清秀等等的筆觸，其表現(xiàn)之超然，寓意之抽象，都不外為氣韻生動，以象征一切萬物，而很少將萬物的形體， 以寫實的方法描寫出來，只憑主觀的感覺，而不重客觀的同情，施以神韻的技巧，來表現(xiàn)個人的情趣，這也就因為是時代的演進， 人們的思想隨之復雜的一種現(xiàn)象。所以中國畫，漸漸地脫離了一般人們，而不容易使人了解、欣賞，其原因也就在此。同時，文藝的頹落，也未嘗不是因為這個原故。
中國一般的藝術家，向來是孤僻自信，清高自賞，仿佛不屑與庸夫俗子往還，隱居山林，怡然自得，當窗明幾凈的時候，則鋪紙揮筆，一泄胸中的懷抱，怡然自得，與世無關，于是藝術和一般人們，自然就隔離開了。再有一般俊秀之士，因為命運乖違，有志不能達到，或因事業(yè)失敗，退隱茍安，于是就寄情于詩琴書畫，以資修心養(yǎng)性， 這些都不是為藝術而藝術。不過，大家如果都這樣地作起來，藝術還有發(fā)展的一天嗎？
凡是民間大眾的藝術作品，無一不含有深刻的人生意味。在國家太平的時候，人民都安居樂業(yè)，過著快樂的生活，在歷史的過程中，我們已看見了許多這樣的圖畫，如田家之樂，播種的農夫，牛背上的牧童，高山幽徑的樵夫，寒江獨釣的老叟，夕陽映照的茅屋窗前紡織的婦孺，這些人是怎樣安閑地做著他們的工作，又是怎樣顯示出一個農業(yè)立國的國家！然而這些情景，現(xiàn)在都已經過去了。因為自從海禁大開，新文化的輸入，將我們數(shù)千年來靠以統(tǒng)治的文化、禮教、 經濟等， 都打破了。 所以農村破產，民不聊生，老弱貧病，孤苦無依，這許多現(xiàn)實的情景給予我們是怎樣的一種情感呢？而給予藝術的路上，又該是怎樣的一種趨勢呢？
我不知道我們中國目前的幾位自命為文藝復興的大師，尚在那里畫幾幅風景，或幾張走獸，而炫耀于一般達官顯者之前，是否可作文藝復興的基礎？誠一大疑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