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晉當年要算得時髦的,他早就懂得英雄美人的好萊塢美學:40年代下半段謝先生從影立志的上海灘正是好萊塢電影的天下,長輩回憶,“大光明”、“美琪”幾家首輪電影院甚至在上海解放后照常放映美國電影,朝鮮戰(zhàn)爭打響,美國片這才落市絕跡。三十多年后,好萊塢重又風靡全中國,那時的電影人,電影觀眾,早已換代,直看得張口結舌。 后來我在美國算是看飽了好萊塢片子,終至看厭,輪到對著中國大陸的新影視張口結舌地看,連帶著回頭觀賞我們自己的老電影,也另是一番新鮮。 最近在香港買得《紅色娘子軍》影碟,回家放看,那王心剛活脫90年代好萊塢青春偶像布拉德·皮特,臨刑慷慨,也一臉*讓人疼,不因他是“連長”,而是他好看。我至少聽過三位當年的革命少女自稱迷他迷得要死掉,日想夜想想豁邊。那祝希娟,以目下“新時期”中國影視的美女標準,若非當年謝晉好眼光,祝小姐怕是沒戲。其實單看她豐唇一撇,橫眉怒視目光灼灼那股子野性,就直追性格女星朱迪·福斯特之流,造型猶有過之,如今別說影視圈臉譜不見這等好樣子,連類似的長相似乎也不來投胎了。這部戲成全了祝小姐,祝小姐也成全了這部戲。看到娘子軍成立當天開步走,倆村姑直愣愣跟在隊伍后面,又見女連長當頭只問得一句:“什么階級?”雖是如今聽來可笑可嘆,還是感動了:那串鏡頭不用到什么手法,一筆筆下去實在質樸飽滿。瓊花的潑辣暴烈,演來也鮮活如有其人,且是重彩的、南國的那么一種民風。到她生擒仇家用鏈子牽著*,當街自訴冤苦,忽然哭起來,也真是女兒家的柔弱動人。可貴謝晉會選角兒會用角兒,導引祝小姐的脾性發(fā)作成一節(jié)節(jié)活潑劇情,而《紅色娘子軍》全片拍得是郁勃矯健,一路貫氣,日后任他怎樣使勁,畢竟難追這等風采了。 所謂革命文藝也自有它的生理周期,那時,新中國的“革命文藝”精力旺,年紀輕。 吳瓊花自己被批斗的時候也很年輕。我是說,看《紅色娘子軍》,忽兒就想起三十多年前我小學剛畢業(yè),忽一日撞見了批斗祝希娟。 上海安福路,路右路左分別是“上海人藝”和“上海青話”,現(xiàn)在不曉得挪了地方沒有。“*”初起,課業(yè)停頓,小孩子四處游蕩,因我家舅舅是人藝演員,我就夢游似的逛到安福路——歐洲“安那琪主義”者克魯泡特金之流其實從未親見無政府世道,我們見到了:那一陣,所有院校機關大門洞開,路人任意闖入。大人是為了“革命串聯(lián)”,小孩子就是玩。門房在哪兒呢?我記得“人藝”門房口竟是有位俞麗拿站在那里:我知道她是俞麗拿,因為家里被抄走的“梁祝”唱片而在哪里留心過她的照片,只見她撇開腿站著操把琴,飛快地拉著練習曲,同時飛快地同別人說話。祝英臺會說上海話?我忽兒驚訝歡喜。她為什么要在門房口練琴?為什么這種時候練琴?小提琴多好聽。要不是“安那琪”從天而降——這譯名也好聽,差一字就是“天使”譯名“安琪爾”——小孩子哪能站在俞麗拿跟前不被趕開,聽她拉琴? 洋人管小孩子都叫“安琪爾”。我猜,全世界的安琪爾最喜歡世上天天“安那琪”! 記得是在初冬,下午,陰天。但不記得是在俞小姐拉琴的同一天還是另一回我又在安福路游蕩(為了諦聽小提琴?),忽然,從路右的“人藝”擁出一大群人向路左的“青話”狂奔過去,同時聽得路人的傳喚叫喊:斗祝希娟!斗祝希娟! 中國人愛看殺頭,周氏兄弟早就感嘆過了,尤其愛看女犯的“赤膊”赴刑,“人山人海”,但那到底是舊社會。新社會,人犯伏法拍成照片印出來,我見過,近二十年換成彩色照片了。但在“無政府”時期,上海市政府不許“人山人海”跟去刑場,算是文明的、替代的節(jié)目,是讓革命群眾看人挨批斗。祝希娟雖非女犯,但是女人,而且是60年代的名女人。劉曉慶同志不是痛陳“女人難,當名女人更難”么,不知她可曾有幸挨過斗。
擁進“青話”禮堂,臺上或站或跪一排人,好像先有場批斗會很開了一會兒了,并不見祝希娟。在場的與擁進的兩撥人對峙吼叫,跡近動武,接著又轟然擁進幾十人,又是煙塵陡亂。那時,這種熱鬧叫做“沖會場”,不同派別搶場子、搶話筒、搶那被斗的人,以我們那一陣到處游蕩的觀看資歷,見多不怪,但我一眼看見了“吳瓊花”。 人叢里起一種響動,許多如我似的混進來的路人認出是她。她穿件北京人稱“皮猴”上海人叫“派克”的帶帽兜的灰大衣,臉色青白,疑惑而亢奮,活像“洪常青”給她松綁時不明就里的神情。她身邊沒人押解,不像是來挨批斗,而且緊接著她同大家昂然喊起口號來。細節(jié)是不記得了,待到全體坐定,那伙人就占了我前面一排,而瓊花本人正坐在我緊跟前,用瓊花式的革命神態(tài)與身邊同志急切交談。座位是階梯式的,她的身背在我膝前略低處,近得可以數(shù)見她頭發(fā)上未及清除的發(fā)屑:在我那時的年紀,一位年輕女子貼近坐著,渾身緊張,而她竟是祝希娟?!但我糊里糊涂跟進來不就為了看她么?我害羞心跳:原來她是個真人,不是“紅色娘子軍”。 會場靜下來,臺上彎腰垂首的重又站好跪好繼續(xù)挨斗,新進場的一伙大喊口號,當然,全是字正腔圓職業(yè)演員的普通話,聽著真叫漂亮。祝希娟,四顧會場要喊未喊,趁一撥口號剛過,冷不防她在我耳朵一尺之隔響鞭似的添一聲:敵人不投降,就叫它滅亡!—現(xiàn)在的影視模擬“*”喊口號,太整齊,太空洞,響亮得不出效果,激昂得沒有根據(jù);那時,喊口號有太多種心理密碼與臨場功能:對形勢來一番表態(tài)、試探,喊!場面主控了,失控了,喊!張狂*、倉皇就范、憤然抗議、頹然屈從,總之,一時情急,當事人都會破口吶喊。我的一位中學班主任在被推出游街,紙糊高帽子扣得臉面不清時,竟百忙中掙出胳膊,鴨叫似的喊一聲“誓死捍衛(wèi)毛主席!”隨即給孩子們扭得蝦一般跌下身去。諸位可記得電視上江青被判死刑緩期執(zhí)行后,將腦袋往橫里那么使勁一晃,當庭高喊“革命無罪!”么——那天祝希娟一聲急叫,是為何來? 我至今不明就里……忽然,臺上主持批斗的哪個聲音厲聲喝道:祝希娟,站出來! 全場安靜。吳瓊花應聲起立。剛才那位喊口號的祝希娟忽兒乖順地,唯恐耽誤似的跨過幾排座位和讓開的人身,徑直走上臺去,加入那排被批斗的男人,轉身面對全場,還主動對齊與其他挨斗者的身體位置,并腿站站好,然后自覺地,幾乎是熟練地縮肩低頭,額發(fā)隨即垂落,遮沒顏面。在臺上的反動男人中,她觸目地美麗而年輕,然而分明是一位資深的挨斗者了。 照例是連番的口號,呵斥,叫罵。她保持同一姿勢,在舉臂響應“打倒”她本人的口號時低頭如儀,間或回答此起彼落的厲聲質問,每在她回答的當口,全場鴉雀無聲。 那天的結局是她被下一撥顯然更有勢力的人沖進來劫往別處繼續(xù)批斗,會場大亂。混亂中,她被喝令下臺,推出場外,旋即有位英俊的青年男演員用自行車將她帶走。宛如瓊花逃出水牢旋即就捕,她跳上后座的動作也是乖順敏捷,斜坐著,埋頭藏臉,雙手把住騎車人的后腰背,遠看活像是一對戀愛的男女。在車行的前后左右,呼嘯浩蕩尾隨奔跑著一大群預備聚看這位電影明星繼續(xù)挨斗的上海人。 人群遠去,街道空了。安福路有許多舊時法租界的洋樓與松柏,一派美麗的冬日的蕭條,凝成銀灰色。不知為什么,那銀灰色在記憶里非常上海,也非常“*”。我沒跟去,因為心里是一個男孩眼看一個被眾人輪番欺負的女子的生澀同情。我對人的動作的記憶有時多于表情,真有三十多年過去了么?我清楚記得她應聲上臺,站好,低頭,還有被劫去繼續(xù)挨斗時斜倚車座的背影。我沒跟去看,還因為我從她的動作無端傳染了一種情緒,可能直到此刻我才明白那是什么情緒,那是人在大庭廣眾顧不得羞辱時的那份倉促紛亂的羞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