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桑蘭?誰是萊奧納多?不去管它。這篇文字沒有故事沒有主角,只為這倆名字好看好聽,移來作個題目—— ? 公元1998年7月31日,星期五。星期五逢13號,在基督教文化的美國是個不吉利的日子,今天沒事,大晴,不熱。我照常在將近中午時分離家到畫室去畫畫。 ? 先拐到郵局寄信。排隊,等著,就從書包里挖出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3年版《紅樓夢》第二冊讀。記得那年毛主席提倡全國全黨讀《紅樓夢》,還問時任南京軍區(qū)司令員的老粗許世友讀了幾遍,答曰一遍,毛主席說,不行,至少五遍。 ? 我活到中年才讀這部書,連一遍的小半還沒到呢。目下從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jié)海棠社,蘅蕪院夜擬菊花題”讀起:寶釵一伙自組詩社,將史湘云拉來入伙,湘云興起,連作兩首七律,讀到第一首下闋首句,郵局窗口就喚我過去了。 ? 在日頭下往地鐵站趕,進(jìn)站前照常買了一份當(dāng)天的中文《世界日報》,掃一眼頭版新聞,依次是: ? “臺灣民進(jìn)黨籍高雄市‘議員’林滴娟在大連被綁架不幸身亡” ? “印尼華僑遭虐美國眾議院震驚下月舉行公聽” ? “泰坦尼克號男主角萊奧納多昨日親往紐約醫(yī)院看望中國女體操隊員桑蘭” ? “洪峰通過九江水位偏高長江大堤隨時可能崩潰” ? 列車往曼哈頓開。坐定后開始細(xì)讀新聞內(nèi)容。據(jù)說選擇哪條頭版消息優(yōu)先閱讀可以測試性格,我的性格(至少今天上午的性格)是什么呢?先瞧瞧俊男少女:萊奧納多已經(jīng)發(fā)胖,桑蘭臥枕傻笑,兩幅彩照印在文字邊上(圖像總是比文字先看見)。寧波人桑蘭,十七歲,幾天前在國際賽場摔斷頸椎骨后,每天有跟蹤報道,她公開向媒體說渴望好萊塢偶像萊奧納多親自來看望她,不然,就勞駕唱《泰坦尼克號》主題曲的女歌手跑一趟,再不然,見見英國“辣妹”搖滾樂團(tuán)五位姑娘也好。 ? 這就是一位當(dāng)代中國姑娘的欲望和想象力——換在三十年前,中國少年兒童最想見到的偶像一定是北京城里的毛主席——桑蘭有福了:事先未通知,也沒讓媒體知道,萊奧納多本人和兩位經(jīng)紀(jì)人步入病房,這豈不明明制造夢幻!照中國民間話語或小說中的描寫,桑蘭小姐必得用手?jǐn)Q腿證實此刻不是在夢中,但她的下肢已經(jīng)毫無知覺了。沒關(guān)系,大眾情人萊奧納多在四十分鐘停留時一直握著桑蘭的手呢。 ? 長江又發(fā)大水了。我在江西插隊時去過幾次九江,有一回從火車上目睹洪水的壯觀:車窗兩邊是望不到盡頭的水面,山頭、樹梢、屋頂散布汪洋,水面舟船上塞滿破爛家當(dāng),災(zāi)民還瞧著火車笑。 ? 要是曼哈頓也被淹了呢?摩天高樓的上層公寓一定生意興旺。 ? 到我畫室的車行時間不到半小時,讀完報,想起史湘云的詩,才要取書,到站了。出站過街,前一陣張貼迪斯尼卡通片《花木蘭》的旋轉(zhuǎn)廣告牌已經(jīng)換了另一幅電影海報:一位穿內(nèi)褲的美國姑娘斜在虎皮沙發(fā)上。早說要去看《花木蘭》,轉(zhuǎn)眼下片了。木蘭姑娘要是從馬背上摔殘了會想見誰呢,該是自己的爹娘吧。桑蘭的爹娘倒是在她受傷后立即飛來了。 ? 開鎖進(jìn)畫室,如廁、泡茶、點煙,輕觸昨天的畫布看看顏料干了沒有。近來畫的是一連串靜物畫,全是擺開中國書畫畫冊和字帖寫生。本周的這一幅從左至右依次是清代人物圖(無款)、八大淺絳山水、王羲之《十七帖》、董其昌濃墨山水。今天要畫的部分是清人畫頁,比較吃工夫:一男一女在庭園樹下,女子回頭俯看,男子半跪在地,伸手握住她的一只繡花鞋。周圍有欄桿、石凳、果樹、假山,畫片五寸見方,腦袋只有小指甲大。 ? 一支煙后,打開收音機(jī)撥到九十六頻道古典音樂臺,接著就攤開家伙畫。電臺報道也提起萊奧納多探看中國少女的消息——臺灣議員被撕票、北京市長被判刑、長江洪峰淹大堤,在美國的新聞價值都不如桑蘭的春夢(糟糕,瞧這《紅樓夢》給看的)。新聞后是美國人庫普蘭的交響樂,我不愛聽,就撥到錄音磁帶那一擋,塞了盤香港歌星周華健的歌曲。平時不聽港臺流行曲,只為回國期間在朋友車?yán)锫犑炝耍碓俾牐墒宅F(xiàn)場回憶之效——請給我多一點點時間多一點點溫柔不要讓我獨自難受——此刻管他歌中難受不難受,我只顧獨自回憶,獨自畫畫。聽著聽著,我很喜歡周華健,又是廣東話又是普通話的輪番唱情歌,比那強(qiáng)拉了美國“民間風(fēng)格”曲調(diào)做作交響樂的庫普蘭好聽多了。
用油畫畫中國畫,準(zhǔn)確地說,將平面的印刷品“寫生”到平面的畫布上,近來總算略略摸到一點經(jīng)驗。但這不是我寫這篇文字的意圖——現(xiàn)在我一五一十報告今日見聞流水賬的意圖是什么呢? ? 忽然想起湘云、寶玉、黛玉、寶釵、探春、惜春的詩,其實都是曹雪芹獨個兒寫的。 ? 兩點半,美國畫友坦希來電話,說是二十三街新畫廊區(qū)有新興畫家的聯(lián)展,時報和雜志的藝評都不錯,今天是展期最后一日,要不要一起去瞧瞧。我給說得心里很癢:前衛(wèi)畫廊里多年不見像樣而能提神的新繪畫了,我和坦希這類還在布面上畫畫的角色仿佛越來越反動。但手上這一小段活計已經(jīng)畫了五六成,搭車去下城畫廊一來一去至少倆鐘頭,再回來就收拾不了畫面,明日顏料干了,怎么辦? ? 坦希說,這么辦吧:我在畫廊等你到五點,如果來不了,咱們下次再約。 ? 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去看美國新畫家,新繪畫?還是照應(yīng)眼前這一對幾百年前的中國風(fēng)流情種?抽煙的好處之一是定神養(yǎng)氣,我又拱著背用小筆描下去。四點。忽然我就鎖了門下樓往街上截出租車。周末遲午,滿街TAXI都有客,舉臂良久,叫車不遂。人大約多少有點阿Q精神的吧,而且阿Q的精神還能有好多小理論小邏輯可供支應(yīng)活用的——我在返回畫室的電梯中想:行,不是我不去,是叫不到出租車。畫架子前坐定了,我又想:平日管自畫著,早不知錯過多少好畫展。要是坦希今兒個不來電話?要是他來電話時我正在上廁所?要是我干脆人還在中國?這樣想著,半支煙燒掉了,我又拱著背用小筆描下去。 ? 天暗下來。收攤,回家。其實那畫展我瞥了一眼的:上周陪國內(nèi)來的師友去過,臨近黃昏,畫廊關(guān)閉了。從櫥窗能瞧見兩幅大畫,記得有一幅兩米見方,畫著兩張美女的大紅嘴唇,以上下方向湊攏,將要接吻。平涂,勾線,介于沃霍爾和利希滕斯坦的意思,只是更簡單、更空洞,一如所有90年代的美國新繪畫,新是新的,看了,卻不曉得心里喜歡不喜歡。 ? 與大樓為臨的“尼德蘭”劇院門口,長串觀眾正排隊等候入場看八點開演的百老匯劇《房租》(一出普契尼名歌劇《波希米亞人》的現(xiàn)代版歌舞劇,背景改為紐約東格林威治村窮藝術(shù)家聚居點)。人叢中不少美籍亞裔子弟面孔(其中可有寶玉或?qū)氣O的后代?),少不了胳膊挽著美國異性愛人(有黑人,有白人),個個穿戴入時,神采飛揚(yáng),分明在將要觀劇的興奮中。 ? 地鐵車廂里的乘客人種也是五色雜陳。這里是起點站,開出后車燈會自動熄滅三五秒,又復(fù)明亮?xí)r,座中乘客紛紛打開報紙:西班牙文、###文、朝鮮文、中文、俄文,自然還有英文。我又取出《紅樓夢》,從史湘云律詩下闕讀起。我讀書很老實的,尤其中國古典書,稍一不慎,就讀錯讀亂:古人即便用“白話文”也寫得清通洗練,不像當(dāng)今中國的不少小說,動輒千言不知所云。車行晃動,隆隆作響,偶或舉目查看到站地點,瞥見車廂上端的廣告欄,我這一節(jié)車內(nèi)是紐約大頻道《ABC》新出的宣傳花招,一律黃底黑字,語言也清通干練:“假如不買電視機(jī),您家里的沙發(fā)朝哪個方向擺?” ? 晚飯。飯后照常坐到沙發(fā)上看電視,準(zhǔn)確地說,看租來的中國電視連續(xù)劇。美國節(jié)目早看得厭了,90年代以來,我同家人少說也看了一千集吧。近日看的是《黑土地黃棉襖》,講開發(fā)北大荒的故事。唉,除了老知青(出國了,繼續(xù)插隊),誰會樂意瞧一眼呢,拍得又實在不高明。但既是號稱二十集,總有什么特別情節(jié)吧。果然,今晚看的第五集有點戲:連長同一位當(dāng)?shù)乩汐C戶的閨女相好,新房都布置停當(dāng)了,組織上來人向連長宣布那閨女是日本鬼子遺下的孤兒。“你滾!”連長向姑娘吼道,“我爹媽姐姐都叫鬼子殺了,我和日本人不共戴天!”接著是連隊在暴風(fēng)雪里漫山遍野找尋負(fù)氣出走的姑娘,再接著,另一位參加找尋的村姑凍昏了——就在這時窗外街面幾輛消防車呼嘯而過,想是附近有居家著火了。五分鐘后我們又坐回沙發(fā),沙發(fā)正對著電視機(jī)——廣告說得一點不錯。
閑話少說(好多連續(xù)劇節(jié)奏忒慢,敘述忒嚕嗦,好容易那老獵人和連長將凍昏的村姑抬回家,但立刻往熱炕上擱萬萬使不得,土法子是趕緊泡進(jìn)滿缸的涼水里暖和過來(這就是不看電視劇不會知道的事)。然而半天不見動靜。老獵人臉色一沉,說出最后一招:他叫連長把自己和姑娘的衣服都脫了,去炕上抱緊了用身子暖和救人(這更是不看電視劇絕對想不到的事)。連長面有難色,老獵人苦著臉催道:“都啥時候了,快啊!” 中國是在進(jìn)步了:革命年代的事,革命年代的影視是不可能拍攝這類情節(jié)的。 我手上還有一篇訪談稿子要趕,看到這兒就坐回書桌電腦前頭去。那訪談的話題是“中國油畫在世界”,我出了國,大概就算在“世界”吧?哪里曉得我在紐約某座公寓的燈光下瞧著東北連長獻(xiàn)身救姑娘。一小時后我問妻子后事如何,回說那姑娘暖醒過來一把抱住連長大哭,不幾日就嫁了救命恩人了。 夜闌人靜。時鐘已經(jīng)是8月1日。上床后照常看會兒書,看到劉姥姥進(jìn)大觀園在賈母面前編故事取樂,正講到有個二八年華的小姑娘在雪地里抽柴草,賈府就失小火,給賈母覺得不吉利,不讓說下去,卻急煞了憐香惜玉的“怡紅公子”賈寶玉同志。 熄燈,睡覺。照常有夢,也照常在醒來后的一瞬全忘干凈——要不是此刻寫下來,今天的報章新聞、路上的海報廣告、大觀園里的男男女女,都會漸次忘記。翌日照常往地鐵趕(周六我也去畫室的),照常買一份《世界日報》:頭版消息是克林頓與白宮女秘書萊溫斯基性丑聞訴訟事務(wù)新獲進(jìn)展;臺灣林滴娟家屬前往東北認(rèn)尸;桑蘭醫(yī)師宣布她的雙腿恢復(fù)知覺希望渺茫,將會終生靠輪椅代步了(萊奧納多現(xiàn)在在哪里?啊!他在銀幕上紋絲不動沉入海底,瞧著真叫人心驚)。 我的一天過去了,就像我度過的無數(shù)天日子,平常,無事。少年時看魯迅日記,常見到某日“無事”二字,我就想:喔!魯迅居然“無事”。我今天寫的不是日記:為什么寫這些毫不相關(guān)的事情呢? 事情是這樣:近###年來,我很畫了一些畫,全是毫不相關(guān)的畫面——有眼前的,記憶的,自然,也就有所謂西方的,還有咱中國的種種內(nèi)容——并置在一起,算是一件作品。我難得給人看,更難得開展覽;凡看見的,尤其是中國的同行同好,都難得發(fā)生感應(yīng)、認(rèn)同,又都會來問道:為什么呢?你把這些不相關(guān)的畫面畫出來拼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要是知道我如今度過的日子(譬如7月31日)和我天天看到的一切(譬如以上種種見聞)到底是什么意思那該多好啊!我說我不知道。“你不知道怎么還會去畫出來?”朋友問道。但我連為什么要去畫出來我也不知道,我干脆就是要把我的“不知道”——又分明給我看見的紛亂事物——畫那么一小點出來。等我畫出來,這“不知道”似乎就傳染給了看到的人,并將問題遞回給我。怎么辦呢,今天,我就忽然想到索性把今天的見聞胡亂寫出來——這可以算是回答么? 但愿諸位每天過的是同我非常不一樣的生活:非常有意思,而且說得出是什么意思。 1998年7月31日—8月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