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為了克服“土地中心主義”的二律背反,多多在“水體語法”的啟示下,在他的詩歌中演繹了一種形象的“互滲律”,希望通過調(diào)配詩歌形象之間的互滲和雜陳等技術(shù)手段,來盡量地擱置矛盾,從而抵抗“土地中心主義”對詩歌寫作的習(xí)慣性壓制。按照列維-布留爾(Lvy-Bruhl)的說法,“互滲律”是一種原邏輯思維,它既不是反邏輯的,也不是非邏輯的,它只是不像我們?nèi)缃裢ㄐ械乃季S那樣必須避免矛盾。這種思維并不害怕矛盾,也不盡力去避免矛盾,而是往往以完全漠不關(guān)心的態(tài)度去對待矛盾。13多多在他的寫作中積極地實踐著這種“互滲律”,以下可以提供一個絕佳的例證:“剛好就是現(xiàn)在的樣子:在今年夏天/一列火車被軋斷了腿。火車司機/在田野步行。一只西瓜在田野/大冒蒸汽。地里布滿太陽的鐵釘/一群母雞在陽光下賣雞蛋/月亮的光斑來自天上的打字機/馬兒取下面具,完全是骨頭做的/ 而天大亮了。誰知道它等待的是什么” (多多《壽》)。在這首詩中,我們讀到了一系列有悖于常識世界的奇特形象:軋斷了腿的火車、步行的司機、冒蒸汽的西瓜、布滿鐵釘?shù)奶枴①u雞蛋的母雞……這些充滿實驗性的語言搭配實現(xiàn)了一種彼此互滲的效果,形象自身與他者之間的交碟形式命名了一種詞語的牛頭馬面效應(yīng),從而讓傳統(tǒng)的表意方式和“土地中心主義”感到望而生畏。 多多詩歌中的這種“互滲律”,以及此前他對“犁”的消極性描寫,其實都屬于現(xiàn)代詩歌的典范技巧,弗里德里希(Hugo Friedrich)將這類詩藝命名為“專制性幻想”,為了解釋這一名稱的內(nèi)涵,他特地引用了蘭波(Arthur Rimbaud)對現(xiàn)代繪畫的一段評論,蘭波認(rèn)為:“我們必須努力讓繪畫掙脫其進行復(fù)制的古老習(xí)慣,以便讓它獲得主權(quán)。它不該再復(fù)制客體,而應(yīng)該通過線條、顏色和取自外部世界卻加以簡化和馴服的輪廓,將刺激強加給客體:一種真正的魔術(shù)。” 14這的確是一種語言魔術(shù),語言開始前所未有地被賦予更多制衡外部世界的權(quán)力,通過各種現(xiàn)代主義的手段,實現(xiàn)對傳統(tǒng)抒情方式的拒絕和反叛。在與“土地中心主義”的語言角力中,多多深深受惠于這種“專制性幻想”,通過對“互滲律”及其變體的各類詩歌實驗,他對“水體語法”有了更加深入的體認(rèn)。 三 . 保羅·策蘭(Paul Celan)有一首詩這樣寫道:“那里曾是容納他們的大地,而他們挖。//他們挖他們挖,如此他們的日子/他們的夜去了。而他們不贊美上帝,/那個他們所聽到的,知道所有這些。/他們挖,再沒有聽到更多;/他們不愿明白,不發(fā)明歌曲,/絕不臆想語言。他們挖。//寂靜來了,也來了一陣風(fēng)暴,/一切都來到大海。” 15(保羅·策蘭《那里曾是容納他們的大地》)策蘭的詩圍繞著一個中心動詞“挖”展開,開辟了一條從大地到大海的生命征程。同樣從大地走向大海的多多,仰仗著 “水體語法”這幅寶貴的河圖,探索出了一套治理“土地中心主義”的可行性方案:“我們身后//跪著一個陰沉的星球/穿著鐵鞋尋找出生的跡象/然后接著挖——通往父親的路……”(多多《通往父親的路》);“披著月光,我被擁為脆弱的帝王/聽?wèi){蜂群般的句子涌來/ 在我青春的軀體上推敲/它們挖掘著我,思考著我/它們讓我一事無成”(多多《詩人》)。在多多的詩中,策蘭所使用過的中心動詞“挖”被廣泛地采用,作為傳統(tǒng)的耕犁動作的一種現(xiàn)代重音形式,信奉“疏導(dǎo)法”的多多嘗試著依靠這一頑強的動作,在他語言的田野上進行一番生命的操練: 五畝地,只有五畝地 空置不種,用于回憶 (多多《五畝地》) 我們可以看到,“挖”在一定意義上道出了發(fā)生在人身上的存在事件:生命是一種深犁,一種努力去“挖”的動作。一方面,“我”活著就是在“挖” 著通往“父親”的路,這條路即是通往過去的,因為“父親”先于“我”來到這個世界;又是通往未來的,因為 “我”總有一天要成為“父親”。所以 “挖”的動作在人類的生命中并不是單向的,而是將此在的生命同時向著過去和未來兩個維度延伸,“我”就在“過去—現(xiàn)在—未來”這條綿延的時間甬道上共時的存在著,這是通過語言得以呈現(xiàn)的,讓我們既能回憶過去,又能思考未來。另一方面,作為存在于茫茫宇宙中的一個微小的生命體,我們每一個人在“挖”著自己通往“父親”的道路的同時,都在靜悄悄地被時間的巨手 “挖”著,我們的青春被“挖”走了,我們的愛人被“挖”走了,我們所有美好的時光都被“挖”走了,所有這些被 “挖”走的部分,在另一片水草豐美的土地上開墾出了記憶的麥田,而對于已經(jīng)“挖”得或被“挖”得疲倦不堪的人們來說,只有借助回憶,借助語言的追溯力才能到達那個地方,哪怕只能做片刻地停留。多多詩歌中的動詞“挖”,暗示著一種關(guān)于記憶的詩學(xué),它充滿幸福地告訴我們:所有逝去的東西都是美好的東西,只有失去了它們之后,只有 183 從一場心靈的病痛中走出之后,每當(dāng)再次沉浸在回憶之中時,我們才能品味到那些失去的事物有多么美好: 北方的土地 你的荒涼,枕在挖你的坑中 你的記憶,已被挖走 你的寬廣,因為缺少哀愁, 而枯槁,你,就是哀愁自身 (多多《北方的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