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今晚的月亮好大！”

　　“你看這月亮有多么大？”

　　“我看有飯碗大。”

　　“不止，我看有三號缽頭大。”

　　“哪里？我看有臉盆大呢。”

　　“咦！人的眼睛怎的會這樣不同？”

　　“聽說看見月亮大的膽子大，看見月亮小的膽子小。……”

　　樓窗下的弄里有一班人在那里看月亮，談話。夜靜更深，一句一字都清晰地送進(jìn)樓窗來。這樣的話我在月夜不知聽到過多少次數(shù)了。但每次聽到的時候，心中總是疑怪：月亮的大小，他們怎么會說得定？據(jù)我看，可大可小，沒有一定。記得有一次月夜有人問我：“你看見月亮怎樣大？”我把月亮同近處的樹葉子比量一下，回答說：“像銅板大。”大家都笑了，說道：“那是一顆星了！不信你看見的月亮這樣小的！胡鬧！”我其實并非胡鬧，但也不分說了。后來又有一次被問，我想這會說得大些吧，便把月亮同遠(yuǎn)處的房屋的窗子一比較，回答說：“我看同七石缸大。”人家又笑煞，說道：“這么大的月亮不要嚇?biāo)懒巳耍俊币灿腥顺靶ξ艺f：“他是畫家。畫家的眼睛是特別的！”我心中叫冤，但是也無法辯白。

　　這個問題一直在我心中為懸案，我相信他們不會亂說，但我其實也不是胡鬧，更不是要扮畫家，其中必有一個道理。一向沒有閑工夫去推究，這一晚更深人靜，又有對象擺在眼前，我便決意考察它一個究竟。

　　我把手臂伸直，閉住一目，就用手里的香煙嘴去測量月亮。看見香煙嘴正好遮住月亮。這樣看來，月亮不過像一顆圍棋子大小。因為香煙嘴之闊大約等于圍棋子的直徑。我又從離我一二丈遠(yuǎn)的柳樹梢上窺測月亮，看見一辦柳葉正好撐住了月亮的圓周。這樣看來，月亮有一塊洋錢般大小（因為一張柳葉之長，大約等于洋錢的直徑。以下同理）。我又用離我四五丈遠(yuǎn)的圍墻上的瓦片來同月亮比較，看見瓦片的一邊之長恰等于月亮的直徑，這樣看來，月亮有飯碗大小。我又用離我十來丈遠(yuǎn)的煙囪來同月亮比較，看見煙囪恰好裝在月亮里。這樣看來，月亮有臉盆來大小。我又用離我數(shù)十丈遠(yuǎn)的人家的樓窗來同月亮比較。看見樓窗之長也等于月亮的直徑。這樣看來，月亮就有七石缸一般大了。我想，假如很遠(yuǎn)的地方有一個寶塔，寶塔一定可以納入在月亮里，使月亮的直徑與寶塔同長。又假如，這里是一片海，海上生明月的時候，遠(yuǎn)處的兵艦也可全部納入在月亮里，那時的月亮就比兵艦更大了。

　　于是我想：世人看物的大小有兩種看法。第一種是絕對的大小，第二種是比較的大小。絕對的大小就是實際的尺寸。例如“一川碎石大如斗”，便是說用尺去量起碎石來，都同斗大。又如說孫行者的金箍棒“碗來粗細(xì)”，便是說用尺去量起金箍棒來，直徑等于碗的直徑。比較的大小就是遠(yuǎn)近法的大小。譬如這條弄的彼端有一個母親和一個孩子走來，假如孩子跑得快，比母親上前了數(shù)丈，我們望去，便見母親和孩子一樣大，孩子若比母親上前了十余丈，我們望去便見母親反比孩子小了。即距離的遠(yuǎn)近與物的大小成反比例。古人詩云：“秋景墻頭數(shù)點山”，又云：“窗含西嶺千秋雪”。講到實物，山比墻和窗大得不可言，但山距離遠(yuǎn)了，竟小得可以擺在墻頭，甚至含入窗中。可知這兩種看法。前者是固定的，后者則因距離而變化，沒有一定。

　　看月亮。當(dāng)然用第二種看法。因為月亮距人很遠(yuǎn)。雖然天文學(xué)者曾經(jīng)測得它的直徑是三千四百KM〔即kilometre（公里）〕，但我們不能拿下月亮，用尺來量量看。況且我們這班看月亮的人，都沒聽到天文學(xué)者的報告，即使聽到了也未必相信。故月亮是一種可望而不可接的懸空的形象，不比碎石或金箍棒地可以測量實際的尺寸。故說“一川碎石大如斗”，“金箍棒碗來粗細(xì)”，都行；但說“月亮像臉盆大”，意義很不明了，須得指定臉盆對你的距離才行。因為臉盆離你近了，形象會大起來，離你遠(yuǎn)了，形象會小起來，僅說臉盆大豈可作為尺度？故用東西來比方月亮的大小，其意思應(yīng)該是：月亮像離我二三尺遠(yuǎn)的圍棋子大，或離我一二丈遠(yuǎn)的洋錢大，或離我四五丈遠(yuǎn)的飯碗大，或離我十來丈遠(yuǎn)的臉盆大，或離我數(shù)十丈遠(yuǎn)的七石缸大，或離我數(shù)里以上的寶塔或兵艦大。充其極端，把距離推廣到三十九萬KM的時候，月亮正是一片直徑三千四百KM的圓形，即月亮同實際的月亮大。反之，若拿一根火柴貼近在瞳孔前窺測，則火柴可以遮住月亮，即月亮只有菜子般大小。可知月亮的大小，全是與各種距離的實物比較而言，并無一定。這可證明我的話不是胡鬧，更不是要裝作畫家。

　　但他們的看法畢竟也是不錯的。不過沒有說出東西對自己的距離，所以使我疑怪。古詩人描寫月亮，說像“白玉盤”，像“寶鏡”。坊間所編印的小學(xué)國語教科書里說，“像個球，像個盤”。可知人們對于月亮的大小，所見略同。即大約像飯碗，缽頭，球鏡，盤，臉盆等一類東西的大小。換言之，人們都是拿距離自己數(shù)丈乃至十?dāng)?shù)丈的東西來比較月亮的大小的。數(shù)丈乃至十?dāng)?shù)丈，是繪畫的觀察上最普通的距離。風(fēng)景中最主要的前景，大都是這距離中的景物。可知人們對月，都能自然地應(yīng)用繪畫的觀察法。

　　1933年新秋，于石灣，為《中學(xué)生》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