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內瓦。我陪受煎熬地坐在沙發(fā)上。這是最后一搏。我哭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只是覺得自己錯了。
“我為什么看不到?……”
在我身后,響起心理醫(yī)生的聲音:
“看不到?清醒點……”
我不再說話。如何才能表達心靈深處的矛盾?悔、愛、怨交織在一起,理也理不清。
苦不堪言。
畢加索對自己作品之外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無動于衷,我怎么這么笨,這一點總搞不明白?他生活的中心不是巴勃利托,不是我,不是我父親,不是我母親,不是我奶奶奧莉嘉,也不是為他而死的女人。唯一重要的只有他的畫,其他都不重要。為了創(chuàng)造,他需要毀掉一切妨礙他創(chuàng)造的東西。
“一張畫,”他曾對《藝術畫冊》雜志的創(chuàng)始人克里斯蒂安·塞沃斯說過,“一般來說,一張畫是各種因素相加的總和。而在我這兒,一張畫是毀滅的總和。”
我們這些人怎么能夠理解,我們也在毀滅之列……
“大師不在。”
大師不可能在。大師不可能為了我們,也不可能為了其他受害者而存在。
我們只是其藝術剩下的殘渣。
“今天就到這兒吧,夫人。”
父親與我約定在儒安灣一家名叫“護航艦”的酒吧見面。他剛與克里斯蒂娜·波普蘭結婚,我們曾跟父親和她在厄爾河吉索爾附近的布瓦熱盧城堡一起度過假,所以認識她。
我對她的印象很模糊,只記得她處事很小心,注意不在父親和我們之間插一杠子。她很放松,可能有些無所謂,我們跟鄰近農村的孩子一起玩耍,她也從不干涉:這些了孩子教我們在小灌木叢中抓鳥,與哥哥和我一起在谷倉和爬滿常青藤的小教堂廢墟上玩捉迷藏,這個地方是爺爺與奶奶奧莉嘉還相親相愛時買下的。我們一起去雞舍撿蛋,擠牛奶,喝冒著泡的鮮奶。我喜歡牲口棚里的氣味,還有剛收割的青草的氣味。我的手什么都敢摸:泥土、麥秸、小牛的屁股。我覺得什么都不臟。那些日子無憂無慮,爸爸也很開心。他常常開懷大笑,看到我們自由自在,自己也可以隨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心情格外舒暢。爺爺不在身邊,沒人管他。
克里斯蒂娜從來沒把父親理想化,好的壞的她都接受。她從來沒有想引誘畢加索。當然,父親沒有自由,她很不開心,但是她知道自己什么也改變不了。她屬于那種愛一個男人就接受他全部的女人。
護航艦酒吧。父親已等在那兒了。他吸著煙,面前的煙灰缸已堆滿吉普賽女郎牌香煙的煙頭。他用手指打了個榧子把侍者叫來:
“一杯熱巧克力,一杯可樂!”
熱巧克力是給我的,可樂是給巴勃利托的。
“學校還行吧?你們的氣色挺好……”
全是些應景的話,無非是“學校、身體、一周的計劃”。
我們沒有計劃。
沉默,然后聽爸爸說:
“我沒空來看你們。我是從巴黎過來的。你們的爺爺需要畫筆和其他東西。我不能不管……”
我們本來想談談他與新夫人生的兒子伯納德。這是一個具有合法地位的孩子,和我跟巴勃利托一樣,都是畢加索家的人。
他和我們都沒好意思涉及這個話題。
他已經站起身要結賬了。他從口袋里拿出一沓鈔票,從中抽出一張一百法郎的。發(fā)現(xiàn)那杯可樂巴勃利托一點都沒動,他有些納悶。
“別不喝就走,”父親用責怪的口吻對他說。
巴勃利托拿起杯子,一口氣喝了下去……跑向洗手間。他回來時,眼圈紅紅的,流著眼淚。他剛剛吐出的不是可樂,而是一個不知道疼愛孩子的父親。
基督教中學最關心的不是收學生的錢,而是實施良好教育。莫諾牧師通知我母親:因為缺乏贊助,學校要關門了。我們心里空落落的。以后怎么辦?
母親著急了。盡管與爺爺不和,還是給他寫了信,說為了進這所學校,曾費盡周折。現(xiàn)在,她需要幫助。不管怎么說,他也應該為我們的教育盡點力。她張羅起來了,又給爺爺?shù)穆蓭煱蔡┍认壬鷮懥朔庑牛€請夏多布里昂學校的校長也給畢加索寫信。他在班上給我們留下了位子,等爺爺?shù)幕卦挕?/p>
回話終于來了:
“去見我的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