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吹散了烏云，太陽羞羞答答地在房間里撒下了一抹光束。父親沒敢與爺爺談錢的事。這會兒爺爺正在興頭上，干嘛要惹他不高興？

　　今天他來見爺爺?shù)臅r候我就猜著了他的為難之處。他從小嬌生慣養(yǎng)，倍受溺愛，在畢加索眼里根本沒有任何份量。想當初穿著黃藍相間菱形小丑服，脖子上圍著一圈珠羅紗絹網(wǎng)為畢加索做模特兒的孩子哪兒去了？畢加索崇拜者可曾發(fā)現(xiàn)畫上的“小丑”是多么憂傷？可曾發(fā)現(xiàn)小丑的眼神在乞討著愛憐？可曾發(fā)現(xiàn)當時他已經(jīng)知道自己永遠不該長大？

　　十歲那年，我父親本來有機會逃離厄運。十歲，二十歲的時候他還有能力捍衛(wèi)自己的尊嚴。父親之所以沒有這樣做，是因為他下意識地覺得離開畢加索等于剝奪掉他的一部分作品，等于損傷他的才華。在自己的翅膀沒被徹底折斷之前，是不應該走開的。作為獨子，他也不應該走開。他是畢加索拼圖中不可或缺的一塊，也是畢加索每幅繪畫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為了不玷污這塊拼圖，也為了不讓畢加索遭受任何損失，在他母親去世時，他拒絕了該得的那份遺產(chǎn)。父親總覺得沒有權利讓畢加索的財產(chǎn)受損，因為畢加索是他的上帝。

　　這位上帝所說的話都是圣經(jīng)，也包括污辱、謾罵和詆毀。有一天，當著我的面，畢加索對他說：“用指甲刀剪指甲，真可笑。像我一樣，在墻角上磨一磨就行了。”小時候，我真的見過父親在墻上磨指甲，不由為此臊紅了臉。吃魚的時候，我還看見他把叉子推到一邊，五指齊動，他父親就是這副吃相。

　　以畢加索為榜樣，這也是一種講究吧。

　　爺爺打開了通向花園的柵欄門，花園里，兩只矮種山羊在濕漉漉的樹叢中蹦來跳去。山羊埃斯梅拉達被一根鏈子拴在爺爺以它為模特雕塑的銅像的尾巴上，竟然敏捷地躲過了臘腸犬魴魚對其瘦腿的一次攻擊。那條名字叫“揚”的老拳師犬視力漸弱，慢騰騰地走到巴勃利托跟前，舔舔他的手。

　　真讓人高興，我不由得心花怒發(fā)。 巴勃利托和我頭一次感到自己是個真正的孩子。

　　巴勃利托牽著我的手，漫步在加州莊園花園中，這是這次拜訪最愉快的時刻。夏日里，迷迭香樹叢的香味混雜著染料木的香氣，含羞草含苞欲放，枝葉上爬滿了牽牛花、虞美人、黃花毛茛、紫薇競相開放。高大的、伸向地中海蔚藍天空的棕櫚樹、松柏和桉樹中間鑲嵌著枝葉繁茂、氣味芬芳的花木。在這片故意荒蕪的草地上立著一些石膏、粘土或銅質(zhì)雕塑，有一只長尾猴、一個頭顱、一個孕婦和瑪麗-泰蕾茲·瓦爾特的半胸像，一只貓、一只貓頭鷹，還有些陶土雕塑有的已長滿綠苔，有的剛剛出爐。

　　鸚鵡在樹枝上跳躍，蝴蝶在花叢中飛舞，鴿子、斑鳩一見我們走近就呼啦一聲飛向屋檐底下的巢穴，這一切還都記憶猶新，歷歷在目。

　　春天我們又來到那個角落，只見紫丁香靜靜地蜷伏在那里。這是一片屬于我們的秘密天堂。

　　該告退了。爺爺坐著，我們站著，桌上擺著吃剩的點心，那是我們到花園玩耍時爺爺吃剩下的，我們的眼睛不由得瞅向鼻子底下的干果籃。我們還沒吃東西，肚子餓得咕咕叫。爺爺看到我們的目光覺得挺驚訝。于是，他笑著，從籃子里挑了一枚椰棗和一枚無花果，用木柄小折刀切成兩半，又用手捏碎一枚核桃，去皮，把核桃仁嵌入椰棗和無花果的果肉中，然后握緊拳頭，把手中的東西攥成一團。

　　“過來，”他笑咪咪地對我們說。

　　我們半閉著眼睛，張大嘴，怯怯地走上前去。爺爺輕輕地，幾乎是宗教般虔誠地把甜食放入我們的口中。

　　圣餐也。

　　追溯往事，這加核桃的椰棗和無花果是我從他那里得到的唯一的一次愛的表示，是他的唯一賜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