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心是寶貴的,令人神往的。童心不懂得別人希望他、要求他喜歡什么,它只知道真誠,它不可能不真誠。古今中外,不論什么人、什么藝術派別,沒有不喜歡赤子之心的。這大概是人的本性使然吧!但這種童心是不能持久的。龔自珍感嘆說:“少年哀樂過于人,歌泣無端字字真。既壯周旋雜癡黠,童心來復夢中身。”這意思是說:在虛偽的官場中周旋,喪失了少年的真誠,真正的童心只有在夢中復現(xiàn),這是多么可悲。對于成年人來說,時過境遷,他們只能從兒童身上發(fā)現(xiàn)那久違的、早已淡忘,甚至消逝了的淳樸單純、未經(jīng)浸染的天真好奇和那種非功利態(tài)度,以及對大千世界的最初熱情。
王國維主張主觀之詩人不可多閱世,認為閱世愈淺,性情愈真。大概就是有感于此吧。豐子愷無限深情地說:“我的孩子們!我憧憬于你們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委屈地說出來,使你們自己曉得。可惜到你們曉得我的話的意思的時候,你們將不復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我眼看見兒時的伴侶中的英雄、好漢,一個個退縮、順從、妥協(xié)、屈服起來,到像綿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你們不久也要走這條路呢!”《豐子愷散文選·給我的孩子們》。他甚至怪怨他的阿寶“何不永做一個孩子而定要長大起來”,何以她變得懂事起來,懂得愛護比她更小的弟妹。“開始遏制自己的要求,忍耐自己的欲望,而謀他人的幸福”;“開始在嘗人類之愛的辛味了”。《緣緣堂隨筆集·送阿寶出黃金時代》。
人類的童年雖然一去不復返,但人類的童心卻仍然應該而且可以保持和再現(xiàn)。所謂大人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馬克思說:“成人不能再成為兒童,否則,他就稚氣了。但是兒童的天真難道不使他感到愉快嗎?他自己不該努力在更高的程度上使兒童的淳樸的本質再現(xiàn)嗎?”《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導言》。藝術創(chuàng)作就是人類的童心在更高的程度上的復活和再現(xiàn)。藝術家就是最具有童心的人。都德(Daudet)說:“詩人是還能夠用兒童的眼光去看的人。”鮑德萊(Baudelaire)說:“天才不是別的,只是童年能夠自由恢復。”郭沫若也說:“小兒如何有可以尊崇之處?我們請隨便就一個小友來觀察吧,你看他終日之間無時無刻不是在傾倒全我從事于創(chuàng)造、表現(xiàn)、享樂。小兒的行徑正是天才生活的縮型,正是全我生活的規(guī)范!”《文藝論集》第184頁。英國文學家蘭姆(Lamb)說:“難道最智者和最善者的心中沒有存留著一些童心,以適應早年醉心的事嗎?難道在最智者尤其在最良善的婦女心中,沒有一些童稚的氣質,不但在行動上表現(xiàn)出來,且在語言和思想的習慣上表現(xiàn)出來嗎?……我認識一個婦人,大約有三十五歲左右,她還是將無生之物比擬人類,稱之為He或She,或者對它們說話。有一天,她走過一片石墻,墻后有一叢向日葵花,正開得美茂,她說:‘看呀,這些花都由墻上露出臉窺我們,而且在輕顰淺笑呢!’”《詩學原理》第33頁。
以上的論述證明,原人和兒童的心理過程全憑感情支配,這是他們豐富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基礎。就這一點來說,與藝術創(chuàng)作的心理過程非常近似。而一任感情支配便會陷入常人所認為的心理變態(tài)。但不陷入變態(tài)就不能絕假純真。如果視絕假純真為常態(tài)的話,那就可以說正因為變態(tài)才常態(tài)。而失卻絕假純真的常人,反而正因為常態(tài)而變態(tài)了。 |